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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周·周六


吃过早饭洗好碗,凌辰南换了一套出门的衣服,出来看见蜂鸟还在客厅——他十分大爷地坐在沙发正中间,翘着二郎腿悠哉喝茶,凌辰南左右环视,发现本来随手摊着的一大堆杂志书刊忽然以大小颜色厚度的规律全部回到了书架上,茶几上的杂物也排队站成一列,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蜂鸟感到他的视线,回头看他一眼,上下打量了片刻,看不出高不高兴,又扭回脸去。

凌辰南走到他身后,说:“走了。”

蜂鸟把杯子放下——杯子耳朵跟茶几边缘平行,问:“去哪?”

凌辰南说:“你我不知道,但我要出门了。”

蜂鸟迅速抬眼看他:“哈?”他眉毛动了动,半天才说:“你这个人,怎么……上次不还死活要跟着我的吗?”

“我也不能全天候跟着你,”凌辰南说:“我有约,得去儿童医院一趟,你也去吗?”

蜂鸟露出嫌恶的表情:“什么东西,不去,我最讨厌小孩了。”

凌辰南低头看他,意味深长地说:“哦……”

蜂鸟警惕地站起来后退了一步,皱眉道:“干嘛?”随后他又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你个庸医,平时就收收贵妇的聊天钱不就好了,还良心发现搞什么志愿工作,别假了。”

凌辰南对他的评价不予置否,若有所思道:“这倒是……你看,反正你平时也没什么用……”

蜂鸟瞪起眼:“你说什么!”

凌辰南:“但是收拾东西打扫卫生效率还蛮高的,医院里刚好周末又特缺人……”

蜂鸟咬牙切齿:“找死?”

凌辰南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不是不想穿白晟的衣服吗,出门我给你买一套新的你跟我去?”

蜂鸟嗤笑出声:“你把我当什么,傻子吗?”

凌辰南看向一边,假模假样地感叹道:“哎,要是奶糖就好了,给吃点甜的就会乖乖听话的,不,如果是白晟肯定不会跟我讲条件,绝对愿意帮忙的,又招人喜欢。”

蜂鸟脸越来越黑:“这么不招人喜欢真是对不住了。”

凌辰南笑了笑:“话不是这么说……”

他话说一半却被铃声打断,接起手机答应了几句话,挂断后伸手捞他,急匆匆催他:“快去穿衣服,人家打电话来问了,走了走了。”

蜂鸟脸色非常臭,但还是意外配合地拾掇好自己——他头发向后梳起后凌辰南忽然发现白晟的眉眼其实非常锐利,不是他原本以为的那种病态空灵,满满是侵略意味浓重的攻击性。

蜂鸟没注意到他在打量什么,抖了抖衣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走吧。”

到达目的地后,蜂鸟看着前楼上的几个大字,问:“你不是说儿童病院吗?”

凌辰南说:“是啊,我们去的是儿童区。”

这里是凌辰南曾经实习过的精神病康复中心,收关的大部分是行为能力不健全或有社会隐患的重症精神病人,也有一些针对儿童和青少年的康复区。不幸的是,精神病是一种遗传几率很高的疾病——尤其是父母双方都有精神病家族史的情况下,下一代的发病年龄多早于上一代,也时常有加重的趋势。部分病症——比如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基本五岁之前就能检测出来,但他们总推荐高危人群就算还没有出现前驱症状也需要及早预防,所以开设了一个专门针对儿童和青少年的康复区。凌辰南看了蜂鸟一眼,对方面色无常地跟着他一边走一边左看右看,百无聊赖地说:“我看这不都挺冷静的吗,我还以为精神病院每天鸡飞狗跳的呢。”

你自己不就是精神病人吗,凌辰南是没胆子把这句话说出口的,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窗台里面的休息区,说:“当然了,每天按时吃药的。”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想到白晟被滥用药物的经历,连忙看了蜂鸟一眼,但对方没什么反应,只说:“这样啊,好无聊,我还以为是在那种小房间惨叫的呢。”

凌辰南无奈哼笑了一下:“那种……也有,比较激烈的……这种需要比较激进的疗法和药物的病人是隔离开来的。”

“哦?什么情况下会被这样?”蜂鸟调起眉毛,来了兴趣:“你对这很熟嘛。”

凌辰南点点头:“我刚毕业的时候在这工作过一段时间。”

蜂鸟转回身,胳膊撑在窗台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哦?说来听听,有没有什么特别暴力特别恐怖的疯子。”

凌辰南哭笑不得:“你别这样,这不有趣,等会你跟我去儿童区就知道了,有些小孩子很可怜的。”

蜂鸟啧了一声:“你这个人就是圣母,说来听听嘛。”

凌辰南想了想,说:“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第一天上班呢,有一个病人晚上溜出病房到厨房偷东西吃,没人发现,结果他把自己噎死了。”

蜂鸟没料到是这么一个故事,表情僵住了:“……啊?”

凌辰南继续说:“而且发现的时候都第二天早上了,我们赶紧把休息室封锁起来,怕影响其他病人的情绪,因为他死相太难看,冰箱也一直开着,里面的东西有些都坏了,水化了一地,他又失禁……”

“等等打住打住!”蜂鸟额头冒青筋,洁癖发作,手臂上的毛都炸了。他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最后气冲冲地自己向前走了。

两人来到儿童区,蜂鸟本来想跟着凌辰南进里面的诊疗室,却被他轰到了隔壁的等待房,蜂鸟看见一地小朋友和沾着口水的玩具就想跑,被护工大妈一把揪住抓了进去。

凌辰南笑眯眯地透过门上的玻璃冲他招手,转身走了。

一个小时之后,凌辰南走出房门活动了下脖子和肩膀,穿过走廊左右看了看——小朋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几只还在走廊上和爸妈搏斗,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候诊房,里面的玩具摆得跟什么超市仓库一样井井有条,只是洗手液少了一大半,垃圾桶里也全是湿纸巾。

他走进去,找了个黄色的小板凳坐下,长腿蜷在胸前,故意坏心眼地推了一把叠成一摞的蜡笔绘本,让书的边缘和桌沿错位开来,他又拿起一本空白绘本翻了翻,居然找到一页画着一只蜂鸟,样子跟自己办公室里茶杯上的那一只长的差不多,他百无聊赖拿起蜡笔涂起了色。

嗯,蜂鸟的毛是什么颜色呢?粉色吧。

玩了十分钟之后,凌辰南觉得无聊了,蜂鸟还没回来,他把本来按照颜色排好的蜡笔乱七八糟地塞回去,书一关,出去抓鸟了。

他先是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逛了一圈,没有人,又问了问在洗拖布的护工大妈,大妈表示“那个小伙子二十分钟前就走了”。

凌辰南赶紧跑到窗边往下看——康复中心周围没什么其他建筑,只有一大片停车场——没有蜂鸟,他又一路小跑到大门口的衣物寄存处看了看——蜂鸟的外套还在。

凌辰南呼出一口气,开始一间一间地找,不久,他就在他们之前停留过的休息室外面找到了蜂鸟,对方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屋子在药物影响下反应迟缓的病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蜂鸟?”凌辰南叫他。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回头,停顿了两秒才意识到在喊自己一般,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

蜂鸟只看了他一眼,但这一眼却让凌辰南有点愣住了——对方目光深沉似海,又一片空白,他没有瞪人也没有皱眉,但莫名压迫性十足,凌辰南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对方在想什么。

但是蜂鸟只看了他这一眼,又把脸转了回去,留给他一个无情的侧面——他鼻梁高挺,眉骨压得有点低,和长长的睫毛几乎要连在一起,他嘴唇不厚,但上唇有点翘,像是风流的样子,一下子把五官的冷感化开了。

然后他嘴唇动了,发出声音:“慢死了,等你半天,能不能走了啊?”

凌辰南眨了眨眼——对方似乎又还是蜂鸟那副不耐烦的欠揍样没错。

凌辰南走到他身边,并肩一起看屋子里——他们原本都应该是正常的上班族、工人、家庭主妇、商人,可到了这个地方,他们都裹着一样的病服,面色苍白,眼神空洞,不知时间流逝地呆坐,或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怪诞行为,还以为自己在尽力维持着作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蜂鸟又开口了:“以后我……白晟如果不能好起来的话,也会来这里吗?”

凌辰南吃了一惊,扭头看他:“什么?不……”

蜂鸟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回答,打断他:“果然还是留白晟一个人比较好吗?性格讨喜,也安心工作,从不惹是生非。只是……”他偏过脸来,直视着凌辰南:“另外的那个,就因为不讨人喜欢,就应该消失吗?”

凌辰南觉得蜂鸟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他飞快地占了眨眼,试图解释道:“不是这么说的……”

蜂鸟依旧自顾自地继续说:“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果然还是作为白晟要活得更容易吧,对所有人而言。”

凌辰南问:“你觉得白晟活得容易吗?”

蜂鸟不吭声,他说:“睡不着害怕,睡着了也害怕,每天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恋人又是个心理扭曲的控制狂,在监狱里且不给自己好过,更不论他出狱后又将如何,工作无法继续,生活也难以维持,你觉得他活得容易吗?”

蜂鸟表情毫无动容,说:“是嘛,你心疼啊?心疼的话就帮我一起除掉那个人渣不就好了?”他又浅浅哼笑了一声:“真好啊,还有人这么心疼,谁活得容易呢,白晟却总是有人心疼。”

凌辰南虚起眼睛:“我知道你是陪着白晟长大的,你有独立的个性和完整的性格,但我之前说过了,整合人格不是消灭人格……”

蜂鸟再次打断他:“到底该消灭的是谁呢,医生?谈什么消灭不消灭,难道这个世界上哪个人不是有几套面具的吗,你们又到底是通过什么判断谁是主人格呢,”他露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伤心苦笑:“算了,万人迷的完美一面总是毫无异议地占据着优势,呵呵,居然连你也这么想。”

凌辰南抿起嘴看着他——不对,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蜂鸟你什么意思,不对,你真的是蜂鸟吗?”

可对方忽然猛地弯腰下去,好像被什么无形的钝器击中后脑一般。他手指抠着窗棱指节泛白,咬着牙,痛苦的叫声卡在喉咙里,比惨叫出声更加叫人心慌。

路过的护工看了他们一眼就要上前,凌辰南连忙举手示意对方没事,只见蜂鸟缓缓跪了下去,额头抵在白墙上。

好像上次也是这样……头痛到昏过去之后,第二天醒来变成了奶糖,凌辰南一瞬不瞬地死盯着他。

然而这次他没有如凌辰南所料那般失去意识倒下,一直维持蜷缩的姿势,双手死死按着太阳穴,又用额头去撞自己握拳的手掌。

凌辰南连忙蹲下去,把手垫在他额头上,轻声安抚:“嘘……没事了,不痛不痛,没事……”

又过了一会儿,对方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腿像是麻痹了一般向后摔坐在光滑的地砖上,凌辰南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他被抓住胳膊后抬头看过来——眼睛里都是茫然,他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凌辰南看了他一会儿,问:“白晟?”

白晟迟钝地点了点头,半天才发出一个单音节:“诶?”

凌辰南也垮下肩膀,和他一起靠坐在走廊的墙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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