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枯木逢春
解忧醒来时恰好是夜半,身边有零落凄清的哭声,一时间分不清是醒着还是梦里。
“嘶!痛……”她微微一动扯到伤口,却被一双手摁住,“谁?”
“是我,清溪。”那人回答。
解忧稍稍止住挣扎,身体的痛却不减分毫。昏暗中她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清溪抽噎着答道,“在竹屋里,他们把我放回来,说翁主受伤了,要我好好服侍翁主。”
“他们有没有打你?”解忧伸手,刚一触到清溪就被她吃痛避开。她叹口气,“是我连累你了。”
清溪勉强止住哭泣道,“没,他们没怎么难为我。只是委屈翁主这一身伤,陛下竟然这么狠心……”
解忧心想,这是我应得的,若非以匕首刺自己,只怕他们不肯放过你。但想起张汤,只怕他活不过多久。
张汤死于几年以后,他被三长史诬告下狱。这位毕生维护公义的酷吏,最终死在公义之下。那时解忧已被开释,她跟着送葬的人在乱坟岗行走了一段路,被张汤母亲劝止。老人家对她说,“吾儿获罪而亡,罪有应得,与翁主无关,不劳翁主送葬。”
解忧心里却清楚,张汤是因她而死的。若非那一件事,张汤不会失去皇帝的信任,也不会仇家构陷。
且说霍去病找到张汤的助手,了解到事情全过程,并将此告之于刘彻。刘彻没有动怒,也并未责怪霍去病多管闲事,只是嘱咐他不可再提起此事。
唯一令霍去病印象深刻的是那助手的话,“我知道,我们这些人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中只是一群蝼蚁。他们需要我们的时候,就把我们拉出来送死,不需要的时候,就弃若敝屣。然而,为了公义和真相,我们愿意做蝼蚁。请将军把一切告诉皇帝吧。”
而这一番经历对解忧来说,最大的损失不是负伤太重,也不是彻底被陛下所弃,而是彻底失去夷安的友情。自她养伤时起,人们虽不便探望,却有不少人悄悄托人带话问候,从霍去病曹襄到那个养马的休屠王子无一例外,唯独夷安没有。解忧已隐隐感觉到婚事对夷安一生的影响,直到卫长公主亲口说破才彻底印证她心底的猜测。
“其实你这样做不值得,我说真的,她根本不感激你,或许她此刻最怨恨的就是你。”卫长轻轻拂去落入她袖中的飞花,此刻已是阳春三月,春意盎然。解忧伤愈大半,身上裹着毛绒绒的狐裘卧在一张软榻上晒太阳,身旁摆着牛乳清水山枣核桃等物,清溪忙前忙后,好似疗养一般。
“你现在这么怕冷,活像个老人。”卫长笑嘻嘻挪揄她。却见那卧榻上落下一方竹叶花纹手帕,解忧目光追随,却救之不得,只得眼睁睁望着其落入泥土沾染尘埃。卫长心中一软,她这般柔弱无力真叫人见之可惜。于是卫长一弯腰正欲拾起那生绢手帕,却被清溪抢先一步。卫长自讨没趣,说道,“夷安对你十分怨恨,这是我和许多人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每每听人提起你总一副忧愤难消的样子,好像与你有天大的仇恨。难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卫长并非刻意讽刺,清溪却小心讨饶唯恐刺激解忧。然而解忧心中比谁都清楚,所谓作茧自缚。过去她对夷安太过偏爱庇护,每每有求她莫不应允,以致令夷安有恃无恐。而这一次,她给了她莫大的希望,最后却令她这般失望。夷安本来不是心胸开阔之人,遇事难免钻牛角尖想不开,于是把一切归咎于解忧并未全力施救。
“你猜她怎么说你的?母后好心安慰她,说你也是好心帮她。她却顶撞母后,‘你口中那个所谓的好人是什么东西我更清楚。解忧的心机太深太毒,表面上为了我好,实际她巴不得我受苦。只有我也受苦,她才会高兴。’母后被她气得一句话说不上来。”卫长都有些替解忧可惜,见她有气无力软绵绵的样子,又怀念以前那个盛气凌人的她。其实她想起人们说过,君王如果对臣子太好,到最后无以加封时,要么将王位让给臣子要么杀掉臣子。解忧却险些杀了自己。
解忧依旧听着,一言不发,目光追随那轻旋飘落的竹叶而去。暖烘烘的阳光落在穿过竹林落在她身上,别有一番意味。
卫长神采奕奕,也不管解忧是否不理睬她,继续说道,“以往大家都知道你们最好,你简直是夷安的乳母,谁能想到你们的结局会是这样。她听说了霍去病托付你照料青荻的事情,说你一心偏帮外人,从没有真心对她。我看我这妹妹打算一辈子记恨你了。”
清溪在一旁听得手脚冰凉,翁主对夷安最好,到头来夷安误解她最多,果然事情发展不是人能够控制的。而翁主经过此事,好像重新活了一次,昔日那只尖锐的老鹰变成了一只行动迟缓的蜗牛。
“我觉得你胖了些,下巴圆了一圈,看来人心宽一点更好。”解忧忽然开口,她只觉得这一次见面卫长整个人焕发着荣光,举止间优雅而柔美。
卫长格格笑了,“还以为你变哑巴了。曹襄天天跟我面对面,还没你看得清楚。”
解忧这些日子只能吃流食,每餐皆由清溪伺候,因而习惯凡事缓缓为之。她缓缓说道,“他天天看你,自然无法发现。我几个月不见你,变化太大了。”
“这个呆瓜不知还要多久才会发现。”卫长娇羞一笑,嘴角边都是甜甜的笑意。
解忧不明就里,却见卫长单手抚着腹部,动作无限温柔。清溪却一下就懂了,心想翁主果然病得脑子迟钝了,这都没看出来。
卫长那番炫耀的孩子心机没有得逞,但见解忧气色心情都不错,小心问道,“青荻她也很关心你,可她没敢来看你,她怕……”
解忧没多想,微微把头侧过去,似乎不想听。卫长知道她心里难过,也不忍再说,两个人这般沉默僵持了许久。
微风徐徐扫过,撩起庭前枯叶。太阳被云层盖住,四下忽然暗下去。解忧身上骤然一冷,缩着手脚对清溪道,“我困了,扶我进去。”
清溪应声点头,一面收拾着用具,一面扶起孱弱的解忧。卫长正欲告辞,却见解忧回头道,“替我多谢他们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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