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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得饶人处


  苍黄渐绿的草原上,这场仗没有太多意外,因为他是霍去病,谁都认为他会赢。好像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得到上天眷顾似的。人们怪他赢得太轻松,怪上天太偏袒,怪天气和战马,霍去病没时间分辩,赞誉和诋毁统统收下。

封赏的事情他显然没多在意,一个人站在瀚海畔闷闷不乐。汉地尚在春季,北方的风却如刀割一般,颠倒了春夏秋冬。

霍去病心中的季节也被彻底打乱,冷暖杂陈。赵破奴递过来马奶子,他不问清浊冷暖一口饮下。

“将军因何事不喜?”赵破奴直来直往,越发不跟他绕弯。

霍去病微笑,他平素都是冷冰冰的样子,怎么能看出不喜?

赵破奴道,“是为错过伊稚斜?”

霍去病摇摇头,“男子汉大丈夫,错过一个好对手也就是一时气恼,不值得牵肠挂肚。”

这么说将军有牵肠挂肚的事?赵破奴机敏捕捉信息,“将军莫不是担心夫人?”

霍去病瞪了他一眼,我霍去病是这样的人吗?

赵破奴心想,将军多半耗在军营,这是内疚了?

霍去病没再理会,命军士收拾给养准备启程回长安。

霍去病的担心源于几位老兵的对话,一个说自己少时离家,早已忘记家乡的路怎么走,一个则说记不清媳妇长什么样。在人们的哄笑当中,霍去病却沉默了,连苍鹰划过苍穹都没注意到。一颗心突突跳着,紧张不已。出征之前他心里有两件事放不下,一个是与生父相认。这件事他做到了,勇敢走入河东小吏的家中。还有一件事,离长安越近越叫他于心难安。

在长安在军营,那丰厚的封赏自然免不了。那些与他一道出生入死的军士们,那些拼杀在前线的军士们,在这一刻得到真正的报偿。可他呢,他霍去病呢?他在乎几千几万户的封赏吗?他生来不缺这些。下朝的路上,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从未听过的人纷纷跟他道贺,他牵起嘴角,算是回答。

然而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心中无比慌张。他这一辈子从未如此心乱过。青荻还会抱着孩子等他吧。那个襁褓中的婴孩,现在有多大了?会说话了,会认人了?出征的时候他不满三个月,还不认得父亲。待他回去,还能认得他吗?他会不会把这个不常在家的爹当成陌生人?

霍去病从小没有父亲,跟霍仲孺相认时不甚拘谨。他走到门口,只觉得这莫名的命运又降临到自己头上。

家中的仆役们早知他要回来,早早洒扫了庭院一心恭候着。

“夫人在哪?”霍去病朝内张望,却不见母子二人的影子。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先问青荻,避免忽然的父子见面尴尬不已。

仆役告诉他青荻和小公子在后院观花。霍去病点点头,去见他血缘上最亲密的人。

后院桃花已谢,竟有几分暮春残败之美。霍去病暗想,又错过和他们共赏繁华的时节。

青荻背对着他,正指着那枝头一对黄雀教儿子说话,“黄雀,那是黄雀。”卫少儿早跟她说过,现在教说话还太早。可青荻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小家伙多沟通。

霍去病一步步走近,只见青荻腰身依旧,微微侧过的脸上神采奕奕。而她怀中的那个小家伙,比他离开时长大了一截,白白胖胖,头上多了一圈乌发。那头发乌黑光亮,像极了青荻的秀发。他的眉眼像谁呢?霍去病这样想着。

青荻忽然回首,隔着儿子的两个人四目相对,竟都有些不适应。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回来了,仆役都没有通报。

霍去病的担心全在儿子身上,他会以怎样的方式迎接这个陌生的父亲?

瞬间,青荻怀中的小家伙张开双臂,作势要拥抱霍去病。

积蓄在心中已久的情绪在一瞬间释放,霍去病只觉得心中满满的都是蜜糖。

这一次战役的封赏并不公平,霍去病手下的将军各个加封,而大将军那边无比惨淡。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说大将军即将失去天子的信任彻底被冠军侯取代,有人说霍去病恩将仇报反咬了养育他长大的舅舅。卫家的人被这些不利的传言干扰着,喜事也变得闷闷不乐。反倒是流言中的两位主角安之若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大将军是出了名的本分人,从来不为流言所困。霍去病则是出了名的不羁,此刻也学着大将军的样子做起太平将军来。

那一日天子狩猎,刘彻想着解忧许久不曾外出,特意把她带上。

解忧对这些事早已没了兴趣,又不想被人当病人那么伺候着,便支开清溪自顾自在上林苑的回廊下踱步。此处熟人不少,她却失了往日的傲然之气,远远遇上熟人就避开,巴不得能躲多远躲多远。

解忧一心想着别遇上霍去病,却没想到迎面走来卫青。两个人事先都没注意到对方,这一见面几乎撞上。解忧心中暗想,果然世人都是势利眼,眼见大将军失了势竟没一个将军在其左右。她又想起霍去病来,一时间无限感叹。

倒是大将军先对她拱手,“翁主。”

解忧忙回礼道,“解忧失礼了,还望将军见谅。”眼前的卫青一如往昔,谦和恬淡。得意时无骄矜,失意后不气馁,她越来越佩服这位将军的胸怀了。

“大将军今日不去狩猎吗?”解忧见他并未着戎装。

“我近日身体不如从前,就不与年轻人争抢了。”卫青平淡答道,语气中并无半点怨愤。

他嘴上这么说,在解忧听来却别有意味。她心中叹息,身居高位终究不易,那些流言影响了他。

卫青含笑略微避开,让解忧先行走过。解忧心中感激,略微低头而过,却忽然瞥见卫青衣袖中一片血迹。只这一眼,解忧往昔的警觉在一瞬间回来了,卫青提步欲走的瞬间被解忧抓住袖口。

卫青脸上一惊,似在问翁主何事。解忧却抢先一步反手掀开他衣袖,全然无礼的动作,将卫青左手臂一处带血的伤口曝露于晴天之下。

卫青慌忙掩过,匆匆而行。解忧的好奇心起了却再也不肯放下,她跳步拦在卫青身前,朗声问道,“什么人敢伤害大将军?”

“无人害我,我练剑时不慎划伤自己。”

这急切的掩饰却让解忧更加疑心,“如若是不慎损伤大将军何必急于掩饰?如果是自己划伤大将军何以这般避忌乃至缺席狩猎?如果是光明正大的损伤何以不能告之于陛下?”

早些年那些经历给了她太多启发与猜测,却叫卫青越发隐瞒,“翁主别问了。你虽是好心,但我不想此事掀起波澜。”

“为何?难道伤了大将军的人是你要保护的人?是卫家的人?”解忧猜测着,她从来不是容易打发的那类人。

卫青却闭口不谈。

解忧说道,“如若大将军不说,我只好去请陛下主持公道了。”

“不!”卫青知道她性情,忙阻止道,“此事万万不可令陛下得知。”

“这个人胆敢击伤本朝的大将军,如何能饶得过他?大将军若怕此事有损清名,不如由解忧代劳,反正解忧已没什么好名声!”

卫青拧不过她,拱手道,“翁主切莫动气。此事卫青既然决心瞒下,就没有再追究的道理。”

“大将军如此维护此人,难道,他是霍去病的人?”解忧大胆猜测道,“哼!有些人以为今天的大将军风头被骠骑将军盖住了就由得他们为所欲为了?将军这般隐忍护短只怕会令这些狂徒越发嚣张。”

卫青只是摇头,“翁主啊,卫青并未受多少伤,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将军是汉室的栋梁,有人要拆了汉室这所房子,解忧还能容忍吗?”解忧继续猜测,“这个人是不是李家人?”

老将军李广在漠北大战中迷路失期,因不愿面对刀笔吏的讯问而自尽身亡。这件事解忧隐约听过。然而卫青眼中明显掠过一丝慌乱,解忧已然肯定她猜对了。

“李广失期以致延误军机,大将军完全可以军法处置,却只是命刀笔吏前去讯问打算回朝交由陛下处治。可是李广不识将军的好心,一时气结抹了脖子。而他的家人更加不识好人心,以为是将军逼死了李广,于是偷袭了将军,对吗?”解忧冷笑道。

卫青已知这件事瞒不过解忧,摇头道,“翁主呀,你又何必再追问呢?”

解忧却不住冷笑,“这个人该是李敢吧。”

卫青无奈,“他也是一时莽撞。”

解忧却满脸讥笑,“如果是莽撞为什么不在将军凯旋之日行刺,为什么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隔了近一年才出此下策,分明是蓄谋已久。他定然是估摸着大将军今非昔比,真是小人之见呀。”

卫青历来厚道,不似解忧这般刻薄,他说道,“不管怎么说,李广都是死在我的军中。他的儿子有怒气也是正常。”

解忧却不管那许多,搬出张汤那套说辞,“律法就是律法,律法高于人情。将军命人去讯问他李广,他就受不了自杀了?这该是心胸多狭隘的人呀。大将军根本没错,但凡明白事理的人都不会迁怒于你。可李敢这个卑鄙小人却是非不分刺杀大将军,一个小小的关内侯胆敢刺杀当朝最高军事将领。将军还要保护这个人吗?”

卫青心想,这个翁主果然得理不饶人。他诚恳道,“我正是清楚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才必须这么做。陛下一旦得知,李氏一门必定被族灭。卫青于心何忍?”

解忧咬着唇道,“你太仁慈了。但李敢此人的胸襟和眼界与大将军的根本天差地别,他不会感激你,甚至更加怨恨。”

卫青淡然笑道,“卫青此生无愧于天地,又何惧旁人怨恨呢?”他对解忧鞠了一躬,“人之一世不必计较太多。还请翁主保守秘密。”

解忧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卫青却好似解忧帮了他一个大忙,十分感激。

解忧心想:这样的人让我该说什么好呢?这一天她心中五味杂陈,如果说以前是钦佩,那么现在,她对卫青是由衷的叹服。

她心想,“我自以为受过许多委屈,可我的委屈和大将军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曾经有那么多人欺侮过他,可当他异军突起成为万人之上的大将军时,他报复过吗?有那么多人非议他,他计较过吗?刘解忧啊刘解忧,跟他比你真是太过小气。”不过转瞬她又想到,“幸亏我不是李敢,没有被自己的私仇和胡思乱想蒙蔽了双眼。至少我还有一双慧眼,我可以毫无妒意的仰视这个人。”

这样胡乱想了一番,解忧沿着石阶拾级而下,不巧的是,那倒霉的李敢正手持弓箭而来。

解忧见他一步步走过来,心中的鄙夷战胜了理智。或许她素来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待到李敢走到面前拱手时,解忧忽然发问,“关内侯祖上都是做什么的?”

“臣家中时代为武将。”李敢早些年与解忧有过节,此刻听她用爵位称呼他,更不敢怠慢。

解忧却忽然道,“起于刀剑者,必将死于刀剑之下。”

李敢勃然大怒,实在不知哪里又开罪了这位喜怒无常的翁主。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两个人这么对峙了许久,忽然闯入一个人,他问李敢,“你们在说什么?”

他的确是好心为李敢解围,以为解忧因陈年旧事难为李敢。但他终究看轻了她,解忧在这一瞬间收起了锋芒,连正眼都不看他。她心里忽然乱了,这个霍去病,怎么忽然冒出来了?

霍去病不明就里,数年未见,这个女子还是这般盛气凌人,这般喜欢刁难那些地位在她之下的人。若非为李敢解围,他或许会避开她吧。

“不知翁主找李敢何事?”霍去病转而问她,有礼有度。

数年不见,初次说话竟然是为了眼前这个小人。解忧冷漠而生硬的笑着,抬头说道,“骠骑将军,你好好记住关内侯这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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