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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骡爷与大江鱼


话说这金不换引着秦时月上得岸来,自报家门,说是县保安团的秦团长,来处理杀人案子,便早有热心的村民来引着去见了当地的保长。

  保长听了金不换的引荐,不住地向秦时月哈着腰点着头。

  金不换向秦时月汇报,这位保长也就是排潭乡的保安队长,并说秦梦各乡的保安队长,基本上是由当地最有名望和影响力的保长兼任的。

  保长带了几名团丁,脚不点地地簇拥着秦时月二人到了江边现场。

  一棵大柳树下,系着一叶竹篷小船,随着江水的“哗啦”声,在那里微微晃荡。

  秦时月让金不换与保长立于缆绳处,再让团丁们在外围警戒,别让任何人近前,自己一人上了船。

  半盏茶工夫,秦时月下船,吩咐保长安排当地的材夫(方言,即仵作)为死者入殓埋葬,然后召莫保长和金不换进屋。

  秦时月问:“此地可有卖骡肉之人?”

  保长想了想,说:“没有。”

  秦时月说:“那对岸呢?”

  保长说:“也没有。这一带鸡鸭鱼肉多的是,猪肉日日有,牛、羊、狗肉也隔三差五的有,就是没有骡肉。骡肉好吃是真,有‘天上龙肉,地上骡肉’的讲法。但这地方没骡,又哪来的骡肉?”

  “那难道连骡都看不到么?搬运货物都用什么了,牛车?马帮?”

  保长听了,眼珠子一转,忽然拍了下大腿,说:“啊呀,长官您可提醒了我,有骡队啊,那庙下村的骡爷!”

  “庙下?骡爷?”

  “是的,庙下村骡爷,就有一支骡队!眼下正好就在鱼桥埠。”

  秦时月听了眼睛一亮,问:“怎么回事?快快讲来。”

  保长双掌一击,说:“嗨呀,赚钱嘛。本地有个大户建房,木料、石料全是从山里通过竹筏和货船运到附近的码头,然后再用骡队运过来。”

  说完回头冲手下的团丁说:“去,把骡爷带来,就说县里的秦团长正等着呢。”

  几个团丁一窝蜂去了。

  金不换好奇地问秦时月:“秦团,这案子跟骡子有什么关系吗?”

  秦时月眨眨眼,说:“过会你就知道了。”

  不一会,就见众人领着一个壮实汉子来到秦时月面前,说骡爷带到。

  秦时月看时,见来人一身粗布灰衣,短而浓的眉,两只眼睛不大,却目光清澈。

  秦时月看了,心想,这人看上去明明是个实诚汉子,怎么会是杀人犯?

  可转念一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人心啊,难测。

  于是故意装着生气的样子,指着他大喝一声:

  “什么骡爷?看你还是条汉子,怎么就杀了人家夫妻两个?多大的仇恨?你既然杀人,怎么不把那骡肉吃完,结果倒留下了蛛丝马迹!”

  汉子的脸顿时一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秦时月立刻从工具盒里用镊子拣出片东西,举在汉子眼前说:“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你的?你身边还有多少?”

  骡爷看了,脸一下变了色。

  秦时月见状,马上朝金不换使个脸色,说:“搜他!”

  果然,金不换就从罗三口袋里搜出了一把同样的东西。

  大家凑近了看,有的不认识,保长却认识,说:“这不是穿山甲的鳞片吗?”

  金不换这下明白了,说:“哦,原来秦团在现场捡到了这东西?”

  秦时月点点头,说:“现在两样物证都在,赶骡的……你还有什么话说?”说完将脸转向保长,问:“他叫什么名字?”

  保长身边一人说:“骡爷。秦团,他叫骡爷。”

  保长用肘撞他一下,说:“笨蛋!”

  那人恍然大悟,狠劲一拍脑袋,说:“啊哟,看我这人!有秦爷在,谁还敢在此称‘爷’?真是笨蛋!”

  保长在他臂上捣了一拳,说:“算你聪明,废话少说……他大名叫什么?”

  那人看看保长,转而将脸转向秦时月说:“报告长官,这人名叫罗三,姓罗,四夕罗,在家里排名老三。因为赶骡,整天跟骡在一起,所以大家都喜欢叫他骡爷。”

  骡爷气焰早已矮了半截,低声拱手说:“小的罗三,祖籍本县罗村,庙下是高祖父时到的。因平日赶骡行脚,谋点生活,乡亲们抬举,称我骡爷,不过是个戏称,请长官息怒。”

  秦时月听了,觉得此人还算懂礼,讲话也有条理,又是自己的庙下同乡,心里已经有了三分好感。但由于案情重大,仍然装作生气,厉声说:“好个罗三,还不快将你行凶杀人之事从实招来!”

  只见罗三“扑通”一声跪下,大声说:“人是我杀的,可我也是被逼的!长官大人,他们是一对恶夫妻,谋我钱财啊!”

  秦时月示意金不换与莫保长做好记录。下面的事,众人听了,也都唏嘘感叹。

  正如秦时月的直觉,这罗三的人并不坏,而且可以说为人勤劳,待人热情,口碑不错。那一口袋的穿山甲鳞片,其实就是他拿来送人的。

  他听这里的人说,江边潮湿,蚊子多,而穿山甲鳞片对付蚊虫叮咬引起的瘙痒有效,便特意从老家猎户处要了一些,几片几片地分送给要好的。

  平时有什么山货,他也总会带在身边,出手的价格很便宜,见到要好的或年老的,还会免费相送,出手很是大方。

  他与死者“大江鱼”,就是认识多年的好朋友,经常在一起饮酒吃肉吹牛皮。

  前天在送货途中,罗三家的一头骡不慎溜坡,滚下山死了。

  他念着骡为他拼死拼活驭货的份上,想找个地方为它安葬,可村民们哪里容他那样,早抢着下手,东一块西一块地开始分割。

  他于是狠狠心,干脆将骡大卸八块,见者有份,你一块他一块地分。到鱼桥埠送货时,还特意给好朋友大江鱼也拿了一块,是上好的腱子肉。

  酒酣之后,两人照例开始掏心掏肺地讲心里话。

  大江鱼说,自己真是交了个好朋友,但有新鲜的野味,骡爷总会头一个记着他。

  罗三说,是啊,你我是多年的铁弟兄,除了老婆,什么都可以共有。

  大江鱼说,什么话啊,以你我的关系,老婆也可以共用。

  罗三说,兄弟,你酒多了吧?

  大江鱼说,没多,没多。兄弟,你没有老婆,要是熬不牢的时候,我老婆……你尽管……用。

  罗三说,这……这哪行……再说,我可没有老婆。

  大江鱼说,你没老婆,就不要提了,珍珠宝贝你有,肯与我分享么?

  罗三说,什么珍珠宝贝啊!你连老婆都愿意共享,难道我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大江鱼说,当真?来来来,好兄弟,我们来一杯。

  于是,已经喝到九分醉的两个人,又干了一杯。

  罗三说:“今天也正是撞着好日子了,我这里正有一样宝贝,比金元宝还要稀罕,可以跟东海龙王的珠宝比一比的,你想要么?”

  大江鱼说:“我不信。你是小母牛翻跟头,牛屄在前。酒多了,比皇帝还牛逼,万里江山都是你的了!”

  “我骡爷牛不牛逼,你自己瞧嘛!”罗三高叫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手掌大的物件,往案上“叭”的一扣。

  大江鱼定睛一看,还真是个好家伙,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鳖,微微昂着头,像是在跟他打招呼呢。

  这鳖通体金黄色,泛着诱人的光泽。

  大江鱼又是作礼,又是堆笑,又给哥俩满上了一杯。

  大江鱼的老婆,也不知什么时候从烧饭的煤炉边来到了两人身边,捧起金鳖,两眼放光,看得仔细,渐渐的就有些爱不释手。

  之后,这婆娘翻出放了好长时间的干菜一样的茶叶,泡了水,满脸喜色地递在罗三手上。

  晚上,夫妻俩就留罗三宿在船上。

  等罗三睡下,大江鱼却起身了,说是要与亲戚去商量一下明天出江捕鱼的事。

  这大江鱼前脚刚走,他婆娘火热的大腿便糖饺儿一般粘上了罗三的粗腿,那腰跟腚,扭得跟梨膏糖似的,鼻子里也开始“哼哼”起来。

  这罗三又不是吃素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哪有不要的道理?加上酒壮色胆,于是一个翻身就将女人压在了身子底下,一双莆扇般的大手,在女人身上揉面团一般地活动开了……两人玩到好处,正如铁匠师傅打铁,一个抽风箱,一个抡锤子,哼哈哼哈干得火热。

  正在这节骨眼上,大江鱼却回来了……

  好朋友归好朋友,可好过了头,好进了不该好不该进的地方,情况就不一样了,好不了啦。

  罗三说,贤弟啊,侬刚才不是讲过,你我之间,老婆也可以共用的啊。

  大江鱼说,好笑吧,亏侬说出这样的话,侬又没有老婆。只许侬用我的,我又用不到侬的,天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想得美啊!

  你看,没有利益,公事公办,私事也公办;有了利益,私事私办,公事也私办。一切都灵活机动。

  别看大江鱼酒多,涉及到利益,他脑子清醒得很呢。

  于是,一个好朋友跟另一个好朋友说:“是官了还是私了?”

  既然是好朋友,这种事哪有“官了”的道理?除非双方都不要脸了。

  谈判的结果是:金鳖归大江鱼,睡觉的事就当没有发生。

  罗三懊恼地骂了一句:“偌大一只金鳖,才拾了半毛逼,你这算鸟个朋友。”

  大江鱼得了鳖,腆着个脸说:“就是个鸟朋友嘛,谁让你的鸟动作那么慢的?还敢怨别人,哼!”

  罗三骂骂咧咧,摇摇晃晃地上了岸。

  一阵江风吹过,他“哇——哇——”吐了两口,脑子清醒些了,才开始后悔,明白自己刚才做了票折本生意。

  他想,大江鱼老婆那腿间的物事,又不是金子做的……即便是金子做的,用用也不会少下去。哪怕用用会少下去,也不用那么贵啊——整整一只金鳖!一只金鳖,才弄了半毛,这事要是传出去,我罗三面子还搁哪里去?如果用那金鳖去换成叮当响的银元,再用银元去睡女人,那可以睡多少女人哦!

  人才两失的罗三,本来是瘪三一样离了渔船,回他那个骡房去的,这会心疼加上气恼,又兼酒多了冲动,掉回头就去议论。

  罗三回到江边时,大江鱼正在起锚。

  这架势,不是要跑路么?

  “好你艘贼船,快给我站牢!”仗着酒劲,罗三笨骡一般大吼一声,一个箭步跳了上去。

  两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本来,两个男人,打一场也就算了,偏偏那婆娘见后,也来帮忙。

  她却不是帮罗三,而是一个劲儿地用手抓罗三的裤裆,把个罗三气得七窍生烟。

  他想,你这骚娘们,刚才摸我的蛋,宝贝得不行;现在掏我的裆,却辣手摧花一般,天底下哪有这样翻脸不认人的?侬也不想想,侬个只破船,我骡爷才撑了半回,竟要折送我一只金鳖!现在又与老公合伙欺侮我,想断我的命根子!……对啦,看看她这副狠劲,哪里会真正喜欢我的?莫不是她刚才勾引我,本就是为了图这只金鳖?要不怎么变脸比变天还要快?还有,大江鱼怎么睡了又会起来,并且说去就去,说回就回?哈呀,这八成是一个设好了圈套,存心让我钻啊!

  罗三一下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人陷害与讹诈了,心里那个气啊,心想,好,你们这对见财忘义的狗夫妻,原来我们多年的交情,还比不上一只金鳖!今日我倒要教训你们怎么做人!

  他看看脚下摇晃,心想在这船上,我哪敌得过你们风里来雨里去的船家夫妻?再互撕下去,岂不要被你们整死在这大江里?

  你们水性好,所以才有“大江鱼”这个绰号,何况那贼女人还死盯着自己的卵子下手呢。

  对了,你不仁我不义。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别怪我骡爷翻脸不认人啦。

  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拔出随身携带的割牛肉的尖刀,对着两人就是一顿乱捅。一边捅,一边嘴里还直骂:“狗夫妻,贼夫妻,教你们爱财如命!教你们贪财忘义!”

  这尖刀锋快,普通人有几刀好挨的?等到罗三发过疯,手酸了再歇,看看对面夫妻两个,早歪在船舱里,哪里还有半丝响动?

  罗三这下傻眼了:自己也没想捅死他们啊,只想教训教训……再说,也没怎么捅啊?……算了,就算捅了,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也不算什么……嗨呀,不对不对,两条人命,我哪还得起啊!我罗三这下可算完了……黑暗中,罗三仓皇离开现场。

  他本想连夜离开鱼桥埠,但一想,这一走,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事已至此,再看看吧,真找上他,也跑不掉;如果没有怀疑到他,他再走,反而安心。

  这一想,他就在骡房呆了下来,借着酒劲,呼呼大睡到天亮。

  经过的人都能听到骡房里鼾声如雷。有的就说,嗨,这骡爷好大的劲,连睡觉都这么威风。

  第二天,东家和匠人们在谈论昨夜的凶杀案,迟迟起床的罗三却照样若无其事地运货、卸货,不时还插上几句嘴。要不是秦时月凭碗底的骡肉和船板上的一片穿山甲鳞片怀疑到罗三,别人还真想不到,凶手会是这个运石料的外乡人。

  秦时月再问他金鳖的来历,罗三也一一供述。

  他说是一次上山时,在山涧里磨钩刀时发现的。

  一开始还以为是块石头,磨着磨着上面的亮光出来了,仔细看,才发现是只鳖的形状,于是拿回家研究,才发觉自己捡了一件宝。

  后来问了村里的老人,才知道古时那山上有一座台基庙,后来塌掉了,村民们叫它“佛田鸡”,并且一直有个“十八只金鳖”的传说。

  秦时月听了,想,既是“田鸡”,又怎么是“鳖”呢?这里面恐怕还有套头。

  这只金鳖可不是寻常物,掂掂份量足有三四两重,上面还有一个繁体的“台”字,不是文物又是什么?

  既是文物,应当前去考察一下,兴许能挖出点什么东西来呢。再说那是甑山,他早就想去,正好一作两便。于是心内作数,打算找个时间上佛田鸡去探一探。

  事后,金不换让保长安排团丁和乡公所的人,将罗三押上,一起跟着秦时月去县政府交差。

  旧檀有《江湖即景》诗记曰:

  艺高人胆大,

  仗剑走天涯。

  一路尽欢笑,

  江湖即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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