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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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目前被认为是精神疾病的一种,表现为漠视或侵犯他人权利,道德水平低下,脾气暴躁、情感冷漠,对他人和社会缺乏责任心,始于儿童或青少年早期,并一直持续到成年,病因至今不明,但目前认为其与遗传因素、环境因素有关、父母养育方式等因素有关。
该疾病矫治难度大,药物治疗效果欠佳,重新犯罪率高,但如果尽早发现,并在健康的环境中以科学的方式引导教化,是可以控制住的。
“这是……飞机失事后不久查出来的吧。”罗述沉声道,“也就是说,宋羡己和宋敬予天生就是反社会,跟他们后天的经历关系不大,早年间是有他们的父母正确引导,所以显露不出来,后面飞机失事就成了导火索……”
“罗队,”晏筝开口道,“如果他们两人都是反社会的话,那真的有必要考虑是不是遗传方面的原因了。”
“是的。”傅晟荣道。
三人齐齐看向他,见他又拿出一张纸。
“我原本对能否查到这个不抱希望,但或许是上天也在帮助我们,”傅晟荣道,“当年核磁共振技术刚刚在松安普及时,他们两人的父亲宋良所在单位组织体检时,就包含了这一项。”
他将那份年代久远又模糊的核磁共振成像平铺在桌子上,答案不言自明。
“宋良也是反社会人格障碍。”
所有人都看着那份报告,全都噤声不语。因为那时候几乎没有这一领域的相关研究,所以即使看出宋良的大脑成像有异常,也不会将看起来那么正常,甚至是温和善良的一个人,和反社会人格联系起来。
那么——
“罗队,”邹朝飞喃喃道,“你说宋良他自己知不知道,两个儿子和他是一样的。”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罗述道,“从宋良的资料来看,他一生没有做过恶人,说明他把自己控制得很好,可能除他以外谁都想不到。而那时心理学和精神学领域还没有发展起来,他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有问题。”
“罗队说的有道理。”晏筝张了张嘴,“可能他只是觉得自己有某种冲动或欲望,但因为外界给他灌输的思想是不能这样做,他便克制了下来。”
“那那个年代,能把孩子教这么好,宋良的父母也不是简单的角色啊。”邹朝飞轻声感叹。
罗述深吸一口气,一时间太多信息涌入大脑,脑海里乱哄哄的,理不清头绪,前前后后出现了不少重要人物,都得一个个查清楚。
“不管怎么说,”她看向傅晟荣,“傅叔您真的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我代表整个松安市刑侦支队谢谢您。”
“哎,不用。”傅晟荣拦住她没让她鞠躬,“我毕竟也当过警察,但最后只划上一个逗号,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把它变成句号。”
罗述抿抿嘴,目光沉炽,眼神坚定。
“请您放心,”她道,“不管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这个案子,不会再留下遗憾了。”
送走了傅晟荣,罗述回到办公室,又把晏筝和邹朝飞叫来。
“仝俊逸、覃寰、奚年、苗清怡,这四个人都要查,他们人都不在松安,调查起来有一定难度,必要时我会联系东山警方。这件事本质上算是飞机坠毁的范畴内,主要归晏筝负责,但任务量太大,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来找我。
“另外,我们目前正在进行的调查也不能停。小邹,宋敬予和奉窑会还要继续查,并且要尽快,明白吗?”
“明白。”邹朝飞道。
散会后,邹朝飞去查当年缉拿奉窑会的卷宗,翻出二十年前的庭审记录,发现整个黑帮组织头部五个人,有四个判了死刑,独独剩一个,因为没有找到他杀人的证据,最后判了无期,现在还在松安市监狱里关着。
他把这个人的资料报告给罗述,罗述立马放下了手里的事,和他一起赶去监狱。
“迟函,男,46周岁,奉窑会黑帮组织头目,涉及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等罪名,1996年11月1日被松安市警方抓获,次年1月19日开庭,判处无期徒刑。”
监狱门口,邹朝飞把迟函的相关资料念给罗述听,继而又自言自语道:“46岁,那被抓的时候才25岁,这么年轻就干到黑帮头部了……”
监狱干警引他们去了监内审讯室,坐下后没多久,一个穿着囚服的中年男人,手脚戴着镣铐,被押送进来,在隔着铁栅栏的另一边坐下。
罗述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人。
下三白、鹰钩鼻、唇角下垂。
而对方也抬起头,冷冰冰地回看过来。
“迟函?”罗述叫了他一声。
迟函哼了一下:“我都快忘了我叫这个名字了,您还是叫我0119吧。”
他仰了仰脖子,面无表情道:“怎么,你们来找我干什么?二十年前不都查清楚了,该枪毙的也枪毙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罗述和邹朝飞都没作声。
“看你们这样,我当年被关进来的时候,你们估计还没出生吧。”
“猜错了,”罗述笑了一下,“那会儿我都上小学了。”
她观察着迟函的表情,接着说:“我们来,是想问你一个人。”
“谁?”迟函目光冷硬。
罗述垂下眼睛:“我说他的名字你或许不知道,因为你认识他的时候他极有可能是编的假名字,所以我带了两张他的照片。”
她从身上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宋敬予以“张灼”的身份在市局时,作为“优秀干部”贴到光荣榜上拍的。
罗述将这张照片举起来,迟函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不耐烦地嗤道:“这谁啊?不认识。”
“那如果换成这张照片呢。”罗述语速放缓,从身上取出第二张照片,那张是宋敬予死亡证明上的照片,拍摄于他11岁那年。
迟函盯了一会儿,眼睛陡然睁大了:“瞿十二?!”
-
快跑……快跑……快跑……
腹部的刀口一阵一阵地痛到头皮发麻,但是宋敬予一秒也不敢停下来,他算不准自己跑了多久,又跑了多远,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和自己沉重的呼吸融为一体。
他用手捂着伤口,感觉还没有长好的刀疤已经开裂了,有血渗透衣服染到了手上。
夜色深浓,风声恍若雨声,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飞机坠落的那个夜晚。
他躺在父亲怀里,明明疼得受不了,又困又累,无边的黑暗呼唤着压在心底的恐惧,可是他仍然不敢闭上眼睛,靠着意志力支撑到救援到来,才安心睡去。
他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但还是醒了过来,还恰巧醒在最关键的时刻。
有人在他旁边打电话,还是聊天,他意识沉重,听着像从深水中传上来的声音,忽远忽近,含糊不清。
但当听到“坠毁”“故意”“去死”这些词汇时,却蓦然清醒过来。宋敬予紧闭着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完了那通电话,于是滴水不漏的秘密,漏了一滴在他的心里。
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信仰崩塌,短短十二年人生里筑起的那座神像,被一条裂纹纵向贯穿,然后锵然碎裂。他辛辛苦苦,为了不让父母难过和失望,去克制去压抑心底里野蛮生长的作恶欲望,他努力地想做个好孩子、好哥哥,他那么辛苦地往成为好人的道路上走。
结果却发现,原来并非人人如此,让一百条生命陪葬,不过是一念之间。
对比之下,他自以为是的煎熬,就是一场笑话。
现在好了,爸妈死了,他不用担心会让谁失望了,锁在心里的怪兽,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出笼了。
他等不到身体痊愈,就选定了一个适合逃跑的深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医院。好在没人会二十四小时监视一个昏迷的小孩,才让他的逃跑计划畅行无阻。
直到身体里最后一丝能量耗尽,他才停了下来,钻进一条小胡同里,靠着墙,双腿颤巍巍地弯下来,坐到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癫狂雀跃,像是搞不清楚眼下的境况,狂奔后喉间弥漫着血腥味,呼吸粗重仿佛失去了控制。
宋敬予脸色苍白,在黑夜里像一只化形不久的小鬼。
捂在腹部的手慢慢松开,看到衣服上干干净净,手上也干干净净,他才松了口气。
如果手术刀口真的开裂,那他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
九月份的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了,宋敬予拢了拢衣服,缩成一团。他还没到青春期,身形骨架都没长开,仍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再睁开眼睛就到了早晨,天亮了他才看清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那是一片破落的城中村,砖瓦垒的房子一排一排,构成一条条迷宫一样的小胡同。他沿着墙根慢慢走着,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寂静,让人以为这里已经没人住了。
太久没有进食,昨晚又那样跑了许久,宋敬予饿得头昏眼花,双腿几乎使不上劲,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他扶着墙,一步一步迈得艰难,忽然停了下来。
他强打起精神仔细听,隐隐听到不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
有狗?那应该就是有人!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走过去。狗叫声越来越明显,最后像仅仅只有一墙之隔,宋敬予仰头看了看这面比两个自己高的墙壁,沿着墙去找这户人家的大门。
他绕了半圈到另一边,终于找到了门。眼下他的精神已经开始恍惚,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如同喷泉一般往外冒,他想,如果这房子里没有人,他就想办法翻墙过去,把那只狗杀了吃。
这么想着,他抬起手,用力拍了拍门。
沉重的大铁门“咣咣咣”响了三声,里面的狗叫得更凶了。
但是没有人的声音。
咣咣咣,又是三声。
宋敬予有些脱力地靠在门上,估摸着如果没有人自己是否还有力气翻墙进去,并且把那只狗杀死。
忽然,门内传来脚步声。
他回光返照似地起了精神,扒着门哑声问:“有人吗……”
“谁?”门里有个声音道。
“我很久没吃饭了,可以给我一口吃的吗?”宋敬予张了张嘴,好像连说话都有些困难。
对面又响起另一个声音,相对比较低沉,似乎在问刚刚说话的那个人:“干什么的?”
“是个小孩,来要饭的。”
“叫他滚。”
“三哥,这片都没人了,这小孩要是死在这,被条子找到就麻烦了。”
“啧,麻烦。上厨房拿俩馒头扔给他,叫他滚远点。”
宋敬予趴在门上喘了几口气,听见那脚步声走远又回来,然后大门被从里面打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把两个白面馒头递给他。
宋敬予什么也顾不得了,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啃完一个,他从未觉得普普通通的馒头这么好吃,被噎得直咳嗽。
那个男人见状折身回去,过会儿拿了个塑料瓶出来,里面装着水。他把这瓶水也递了过去,宋敬予咕嘟咕嘟喝了半瓶,半张脸上都是水。
男人蹲下来,瞧着他的狼狈样,笑了一声:“你这是多久没吃过饭了?”
宋敬予看着他,吃饱喝足才想起来戒备,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是离家出走的,还是流浪儿?”
细小的手指微微用力,把塑料瓶捏的变了形。宋敬予张了下唇:“我没有家。”
“巧了,”男人笑道,“我也没有爸妈。”
他站起身,走进门里,一边关门一边说:“自求多福吧小子。”
“等等!”宋敬予突然大喊一声,过去拉住他的衣角,仰起头看着对方,“我可以……留在这么?”
那个男人垂眼看着他:“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我、我没有别的地方去了,我不想死……”宋敬予嗫嚅道,“我可以干活,我会做饭会照顾人,我什么都能做,只要给我口饭吃就行。”
后来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宋敬予都会想起那两年的时光,他这一生从未那般放低姿态摇尾乞怜过,他习惯了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哥哥,以教导甚至是命令的语气与自己的弟弟交流,可世易时移,一转眼他就成了那个被命令的人——或许连人都算不上,那些沾了不少血的人,只把他看作一条会讨食的狗。
“你叫什么名字?”
宋敬予站在那堂屋里,正前面坐着一个人,三四十岁的年纪,留着光头,从右侧太阳穴到下颌角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被其他人称作大哥。他猜得到,这位就是这里真正做主的人。而刚刚被他计划吃掉的那条狗,此时正乖顺地卧在一边。
“我叫宋……”他动了动唇,“宋十二。”
“姓宋?”刀疤脸眯了下眼睛,“谁给你的姓?”
“我自己,”宋敬予说,“我没有爸妈,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只能自己给自己取名。”
“你为什么想留在这?”
“因为你们有吃的。”宋敬予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聪明,“我想活下去,就要跟着有饭吃的人走。”
那刀疤脸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地,笑了一声:“小子,知道什么叫‘杀人’,什么叫‘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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