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病房在15楼。

  是一个单间。

  环境很好，干净整洁的地面上落满暖融融的阳光。

  老人穿着病号服靠坐在床上，腰后还垫着软枕。

  此刻，她正目不转睛的遥望着飘窗外出神，如霜的白发整齐的梳在脑后，看起来安静又慈祥。

  下过雨的天空碧蓝碧蓝的，树枝间不时传来几声鸟叫，微风吹动流云，单单看着就让人心情愉快。

  “奶奶。”

  晏海黑眸敛动，快步走到病床前喊了她一声。

  声音很大，尾音有些打颤。

  大概是因为这些年奶奶的听力下降得厉害，常常听不到别人讲话。

  又或许，只是他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吧。

  在中枪昏迷之前，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在死前来看看她。

  到现在，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老太太听到声音，蓦地回过头去。

  不远处，模糊的光影汇聚成了一个人，熟悉得让她倏然心痛。

  老人混浊的眸子微微一滞。

  短暂的震惊之后，泪水瞬间就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小海……”

  她怔怔的盯着晏海，哑声确认道，

  “是小海吗？！”

  她颤巍巍的抬起手臂，向着那个高大模糊的身影伸了过去，可是手指却在半空中抖个不停。

  “奶奶，是我。”

  晏海直接冲过去跪在床旁，双手握着她干枯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眼眶也跟着红了，

  “奶奶，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看不到我了吗？！”

  老人有些失焦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悄然淌落的泪珠仿佛突然化成一根根冰锥狠狠捅进他的心窝里，又冷又疼，痛不欲生。

  离开不到一年的时间。

  奶奶怎么就看不到自己了？！

  他明明留了足够的钱给那家医院，为何把人治成了现在这样？！

  “小海，奶奶没事。”

  老人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强迫自己挤出一抹笑容来，摩挲着他的脸柔声道，

  “不是看不见，就是……”

  “就是有点看不清楚。”

  “奶奶年纪大了……”

  “奶奶。”

  晏海看着她焦急的想要解释，似乎生怕自己担心的样子。忽然鼻尖泛酸，掩饰般的伏在了老人的腿上。

  他杀过人，见过血。

  即使被人打到奄奄一息也从没有掉过半滴眼泪。

  可就是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竟在下一刻忍不住痛哭失声。

  他太没用了。

  就连这个世界上唯一珍惜的人都保护不了。

  所以……

  他活得这么卑微，这么肮脏，这么艰难……

  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老太太将手放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着。

  就像是哄着年幼的他一样。

  她看不清东西，却能清晰的感觉到晏海颤抖不停的肩膀。

  晏海在心疼自己，自己又何尝不心疼他？

  当年从垃圾桶旁捡来的孩子，此刻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可惜，却被自己的病拖累成了这个样子。

  肾衰竭以后，她不止一次的想过要自杀，却又迟迟舍不得弃他而去，更害怕他没有了活着的目标，做出什么傻事来。

  现在，她也想开了。

  不管有多苦，只要还有团聚的日子，就是他们祖孙俩最大的幸福了。

  “这段时间还好吗？”

  老人低着头，怜爱的抚了抚他的短发，喃喃低语道，

  “奶奶梦到你受伤了……”

  “很重的伤。”

  “你告诉我你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却怎么也拦不住你……”

  说到这里，老太太忽然笑了笑，泪水却在眼眶里闪闪发光。

  “你那个朋友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没事，奶奶。”

  晏海偏开头回话，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哭鼻子的模样。

  他早已经不是小孩了。

  哪里还有哭的权力……

  “今天来，是请假了？还是休息？”

  晏海离开这么久，今天突然回来，老人总是有点放心不下他。

  晏海摇了摇头，继续赖在她的怀里道：

  “不走了。”

  “奶奶喜欢花，所以，我想开个花店。”

  “等你出院以后，就让你每天都生活在鲜花中，好不好？”

  老太太听完他的话，忽然就笑了。

  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在这一刻舒展开来。

  她用手揉了揉晏海的头发，带着几分憧憬道：

  “好。”

  “奶奶等着。”

  “奶奶要陪你一起剪花枝，插花篮。”

  “等到哪天，你遇到一个漂亮的姑娘，就帮你插一束最美的花送给她。”

  “奶奶想看你成家，生孩子，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

  晏海身上一僵。

  却始终没有抬头

  更没敢回看奶奶的眼睛。

  成家、生孩子、过日子……

  对于寻常人来说再平凡不过的人生，可对于自己来说却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他没谈过恋爱，没有过女人。

  记忆里只有不断委身人下，任人予取予求的情节。

  冷少……

  东皇……

  那个男人在自己面前流下的泪水。

  还有他提出想要离开的那个午后，男人一反常态的温柔。

  这一切，横亘在他的脑海里。

  却都是他不想再去触碰的禁区。

  “奶奶。”

  “我们就把店开在老街那边吧？”

  晏海没有回答他，而是故意岔开了话题，

  “那里有全城最好看的夕阳。”

  芬芳的花香，瑰丽的霞光，就像他梦中的场景一样。

  老太太微微沉默了片刻，还是配合的点点头道：“好。”

  那声音却莫名有些哽咽。

  模糊不清的眸子凝望着晏海，有着世界上最温柔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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