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君臣斗法,各施手段
这一天,义愤填膺的文官们,依旧没能闯入皇宫,也没能见到元景帝。黄昏后,各自散去。但文官们没有就此放弃,约定好明日再来,若是元景帝不给个交代,便让整个朝廷陷入瘫痪。
也是在这一天,官场上果然出现不同的声音。有人忧心忡忡的提出了质疑。
“镇北王屠城之事,闹的人尽皆知,朝廷威严何在?天下百姓,对皇室,对朝廷,恐怕无比失望吧。”
镇北王是陛下的胞弟,是堂堂亲王,非普通王爷。同时,他还是大奉军神,是百姓心中的北境守护人,这样的人,为了一己之私屠城,此事所带来的后遗症,是百姓对朝廷失去信赖,是让皇室颜面扫地,民心尽失。
同样是在这一天,东宫太子,于黄昏后在寝宫遭遇刺杀,当夜,宫门禁闭,禁军满皇宫搜捕刺客无果。
次日,京城四门禁闭,首辅王贞文和魏渊,调集京城五卫,府衙捕快,打更人,全城搜捕刺客,挨家挨户,整个京城鸡飞狗跳。
许子圣冷眼旁观,太子和此事并没有任何的关系,而且凭借魏渊和王文贞的能力,也不可能找不到刺客的任何踪迹,这事明显就是两人联手策划的,为的就是逼元景帝露面。
皇宫,寝殿之中,元景帝一身道袍,容貌清雅,盘坐在蒲团之上,眼眸半阖,扫了一眼旁边的老太监,淡淡的问道。
“刺客可曾抓到了?”
老太监躬身作揖,卑微而又敬畏,小声的回答道。
“并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应该是还未抓到刺客!”
“既然现在抓不住,以后也不需要抓了。”
元景帝睁开眼睛,目光微冷,嘴角微微勾起,透着几分嘲讽的笑容,感慨莫名,叹道。
“这朝堂之上,也就魏渊和王贞文有点意思,其他人都差了些。”
老太监低着头,没有接茬,这两个人都不是他可以评价的,只能装聋作哑。
“不过,许子圣表现的很是奇怪,居然没有任何的动静,每日只是单纯站在宫门外,这不像是他的作风,他在谋划些什么?”
元景帝似乎又想起了一个麻烦的人物,眉头微皱,许子圣表现的实在是太平静,他虽然恼恨许子圣斩杀了镇北王,但是也不敢小觑了这位当今儒道第一人,有些担心夜长梦多,随即开口道。
“派人出宫,给那些人带话,不必招摇,但也不用小心翼翼。”
元景帝说到此处,稍稍顿了顿,下定了决心,再次吩咐道。
“罢了,夜长梦多,还是通知内阁,朕明日开启大朝会,召集诸公议事。商讨楚州案。”
老太监呼吸急促了一下,头颅死死的低着,腰背如弓,沉声应道。
“是!”
镇北王尸体已经运回京城五天了,这日寅时,天色一片漆黑,元景帝终于肯露面了。
午门外,一盏盏石灯里,蜡烛摇曳着橘色的火光,与两列禁军手持的火把交相辉映。群臣们于清凉的风中,齐聚在午门,默默等待着早朝。偶有相熟的官员低头交谈,窃窃私语,总体保持着肃静。
官员们仿佛憋着一股气,膨胀着,却又内敛着,等待机会炸开,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紧张的气氛,只差一根引线就会轰然爆炸。
“咚咚咚!”
天光微亮时,午门的城楼上,鼓声震天,文武百官默契的排好队伍,在缓缓敞开的宫门里,依次进入。
金銮殿中,四品及以上的官员踏入大殿,静默的等待一刻钟,身穿道袍的元景帝姗姗来迟。
多日不见,这位华发转乌的元景帝,给人一种憔悴的感觉,眼袋浮肿,双眼布满血丝,充分的展现出一位痛失胞弟的兄长该有的形象。
文官们大吃一惊,元景帝最注重养生,保养龙体,自修道以来,身体健康,气色红润,何曾有过这般憔悴模样,不少人无声对视,心里一凛。
许子圣站在下方,直视着元景帝,看着他折服模样,冷冷一笑,充满了讥讽和不屑。
满朝文武不清楚元景帝的底细,他还不清楚吗,这位皇帝可不像外表那般孱弱,他修道有成,已经是二品渡劫之境的修为,体内精气神圆满,这副样子完全是装的,想要博取百官的同情,简直可笑。
老太监看了一眼元景帝,踏前一步,开口朗声道。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楚州布政使,郑兴怀大步出列,行至诸公之前,躬身作揖,沉声道。
“启禀陛下,楚州总兵淮王,勾结巫神教和地宗道首,为一己之私,晋升二品,屠戮楚州城三十八万百姓。自大奉开国以来,此暴行绝无仅有,天人共愤。请陛下将淮王贬为庶民,头颅悬城三日,祭奠三十八万条冤魂,昭告天下。”
元景帝深深看了一眼郑兴怀,面无表情,充满了帝王的威严,一股沉默且沉重的压力向着郑兴怀压去。
令人意外的是,面对沉默中蕴含怒火的皇帝,楚州布政使郑兴怀,毫不畏惧,悍然对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即使是死在金銮殿上,也要为楚州城三十八万无辜百姓讨回公道。
这时,百官之首,内阁首辅大学士王文贞出列了,直视元景帝,支援着郑兴怀,恭声道。
“淮王此举,天怒人怨,京城早已闹的沸沸扬扬。楚州民风彪悍,若是不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恐生民变,请陛下将淮王贬为庶民,头颅悬城三日,祭奠楚州城三十八万冤魂。”
朝堂之上,诸公见此,纷纷弯腰开口,声浪滚滚,震动金銮殿。
“请陛下将淮王贬为庶民,头颅悬城三日,祭奠楚州城三十八万条冤魂。”
元景帝缓缓起身,冷着脸,俯瞰着朝堂诸公,他脸庞的肌肉缓缓抽动,额头青筋一条条凸起,突然他猛的把身前的大案掀翻。
哐当!大案翻滚下台阶,重重砸在诸公面前,殿内响起元景帝撕心裂肺的咆哮。
“淮王是朕的胞弟,你们想把他贬为庶民,是何居心?是不是还要让朕下罪己诏,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朕痛失兄弟,如同断了一臂,尔等不知体恤,接连数日啸聚宫门,是不是想逼死朕?!!”
元景帝面目狰狞,双眼通红,此时像极了无助的老人,充满了悲伤和哀恸。
诸位大臣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远景帝,一时间愣住了,元景帝在位三十七年,心机深沉,权术高超的形象在文武百官心里根深蒂固,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位深沉的帝王,竟有这般无助悲恸的时候。
这副姿态表露在群臣面前,与固有印象形成的反差,凭白让人心生酸楚,大臣们高涨的气焰为之一滞。
还未等诸公从巨大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元景帝颓然坐下,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哀戚之色,低声诉说道。
“朕还是太子之时,先帝对朕忌惮防备,朕地位不稳,整日战战兢兢。是淮王一直默默支持着朕。只因我俩是一母同胞,手足情深。
“淮王当年手持镇国剑,为帝国杀戮敌人,保卫疆土,如果没有他在山海关战役中悍不畏死,何来大奉如今的昌盛?尔等都该承他情的。”
“山海关战役后,淮王奉命北上,为朕戍守边关,十多年来,回京次数寥寥。淮王确实犯了大错,可毕竟已经伏法,众卿连他的身后名都不愿放过吗?”
元景帝这般粗暴的打断了群臣的节奏,让众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陷入了沉默,不知如何应对。
不过,文武百官陷入沉默,郑兴怀却不会,他心中无比坚定,如同战场上的马前卒,冲锋陷阵,无怨无悔,不惧生死,他再次大声说道。
“陛下,功过不相抵!淮王这些年有功是事实,可朝廷已经论功行赏,百姓对他爱戴有加。而今他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自然也该严惩。否则便是陛下徇私枉法!”
郑兴怀看来是已经破釜沉舟了,将矛头直指元景帝,丝毫不惧龙颜大怒,会将他治罪。
元景帝闻言暴怒,危险的目光看向了郑兴怀,呵斥道。
“混账东西,你这几日在京中上蹿下跳,诋毁皇室,诋毁亲王,朕念你这些年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直忍你到现在。淮王的案子还没定呢,只要一天没定,他便无罪,你诋毁亲王,是死罪!”
“陛下!臣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郑兴怀梗着脖子,直视着暴怒的元景帝,没有任何的畏惧之色,脸上满是坚定,生死置之度外,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何惧君王震怒。
王贞文突然开口,打断了元景帝的节奏,扬声道。
“陛下!郑布政使的事,容后再说,还是先商议淮王的事吧。”
元景帝深深看了王文贞一眼,目光随即掠过,在某处停顿了一下。
好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立刻就有人站了出来,躬身作揖,朗声道。
“陛下,臣也有事启奏。”
众官员循声望去,是礼部都给事中姚临,众所周知,给事中是职业喷子,是朝堂中的疯狗,逮谁咬谁。同时,他们也是朝堂斗争的开团手,这回也没让人失望。
给事中姚临作揖,微微低头,高声道。
“臣要弹劾首辅王贞文,指使前礼部尚书勾结妖族,炸毁桑泊。”
诸公们面面相觑,脸色怪异,这几天,王贞文率群臣围堵宫门,名声大噪,堪称逼宫的急先锋。他在此时遭遇弹劾,似乎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接下来,姚临又公布了王贞文的几大罪行,比如纵容下属贪污受贿,比如收受下属贿赂,桑泊案不提,后边罗列出的几条罪状,确实是板上钉钉。
两袖清风的人,怎么可能当得了内阁首辅,如果不能保证大家的利益,谁愿意跟着你干。
元景帝这是打算杀鸡儆猴,诸位大臣心里一凛,儒家虽有屠龙术,可君臣之间,依旧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元景帝不是少年皇帝,他俯瞰朝堂半个甲子,威严极重,即使是王文贞也不是他的对手。
首辅王文贞抬起头,见元景帝冷冰冰的看着自己,当即不再犹豫,沉声道。
“臣,乞骸骨”
元景帝眼中厉色一闪,正要开口,就在这时,御史张行英出列,高声道。
“陛下,首辅王文贞贪污受贿,祸国殃民,切不可留他。”
张御史可是魏渊的人,元景帝默然许久,余光瞥一眼老僧入定般的魏渊,淡淡道。
“王爱卿言重了,你为大奉兢兢业业,劳苦功高,朕是信任你的。”
元景帝一手打造的均衡,如今成了他自己最大的桎梏,他可不敢让王文贞乞骸骨,那样朝堂之上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不论是许子圣,还是魏渊,可都比这位首辅大人更加强硬激进,到时候他怕是再也难以安心修道了。
短短片刻间,元景帝,魏渊,首辅王文贞三人已经在朝堂之上完成了一次交锋。
只有许子圣依旧按兵不动,冷眼旁观,表现的异常平静,平静让元景帝都感到了几分忐忑不安。
这一次,元景帝小胜,打压住了群臣气焰,震慑了诸公。首辅王文贞和魏渊也不亏,因为话题又被带回了淮王屠城案里。
“请陛下严惩镇北王,给他定罪,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魏渊终于开口了,一脸的凝重,直视着元景帝,逼迫道。
朝堂之上的众位大臣再次附和,纷纷赞同。
元景帝扫了一眼,发现一小部分人,原地未动,他嘴角不漏痕迹的勾了勾,朝堂之上终究是利益为主,自身利益高于一切。方才的杀鸡儆猴,能吓到小部分人,已经奏效了,十分划算。
“只是,许子圣居然还未动,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让人摸不着头脑?”
元景帝目光在腰背挺直的许子圣身上稍稍停顿了一下,心中越发的感到不安了,这位往日最闹腾的人今日太过反常了,让他十分担心,他会闹出大动静来。
“陛下,微臣觉得,楚州案应该从长计议,决不能盲目的给淮王定罪。”
第一个反对的声音出现了,说话的是左都御史袁雄,这家伙对元景帝一向是谄媚逢迎,没有任何的坚持和原则,十足的奸佞小人。
元景帝皱了皱眉,装模作样的问道。
“袁爱卿何出此言?”
袁雄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大义凛然的高声道。
“淮王乃陛下胞弟,是大奉亲王,此事关乎皇室颜面,关乎陛下颜面,岂可轻易下定论。”
“无耻!”
朝堂之上的文官虽然各有小心思,也不是都清廉刚正,但是多少还有几分底线存在,见到袁雄如此不要脸,都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袁雄上次利用科举舞弊案,暗指魏渊,得罪了内阁大学士赵传芳等人,科举之后,赵传芳联合魏渊,弹劾袁雄,最后还是元景帝保住了他,罚俸三月了事。
如今,袁雄果然成了元景帝手中的刀子,替他来反击整个文官集团。
“陛下,袁都御史说的有理!”
这时,又有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出列。老人发丝银白,不见乌色,穿着大红为底,绣金色五爪金龙的冠服。
此人乃是历王,贞德帝的胞弟,元景帝和淮王的叔叔,是如今皇室辈分最高的人。
“皇叔,你怎么来了,朕不是说过,你不用上朝的吗。”
元景帝似乎吃了一惊,连忙对一旁的老太监吩咐道。
“速速给皇叔看座!”
“我再不来,大奉皇室六百年的名声,怕是要毁在你这个不肖子孙手里。”
历王冷哼一声,一副长辈的姿态,明着是在骂元景帝不肖,实则是反对镇北王被定罪。
元景帝低头不语,一副认错姿态,椅子搬来了,历王坐下,调转椅子方向,面朝着群臣坐下,又是冷哼一声,说道。
“大奉是天下人的大奉,更是我皇室的大奉。高祖皇帝创业艰难,一扫前朝腐败,建立新朝。武宗皇帝诛杀佞臣,清君侧,付出多少血与汗。淮王犯了大错,死有余辜,但只要本王还在一天,就不允许尔等污了我皇室的名声。”
郑兴怀怒火中烧,心中热血涌到了脸上,反驳道。
“老王爷,大奉立国六百年,下罪己诏的君王可有不少!”
郑兴怀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历王强势打断,老人暴喝道。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尔等饱读圣贤书,皆是出自国子监,忘记程亚圣的教诲了吗?”
诸公顿觉头皮发麻,若是元景帝说这番话,诸公们开心死了,一个个死谏给你看。踩着皇帝扬名,是天下读书人心目中最爽的事。
可说这番话的是历王,历王年轻时才华横溢,京城鼎鼎有名的才子,在他面前,诸公们也只能算是后学晚辈。
亲王和儒林前辈的身份压在前头,他倚老卖老,谁都没辙,激进派的气焰,又一次遭受了打压。
“唉,历王三思啊。”
魏渊的叹息声响起,他不能让历王继续下去了,不然今日之事怕是要输了。
历王挺直腰杆,板着沟壑纵横的老脸,斜着眼睛看魏渊,骂道。
“哼,这个阉人,本该在宫中为奴为婢,若非陛下慧眼识珠,给你机会,你有今日的风光?”
魏渊低了低头,作出示弱姿态,而后说道。
“历王若是为皇室名声着想,就更不该替淮王遮掩此事。昨日云鹿书院三位大儒欲来京城痛斥陛下,被我给拦回去了。三位大儒说,朝廷能改史书,但云鹿书院的史书,却不由朝廷管。今日镇北王屠杀楚州城三十八万人口,日后,云鹿书院的读书人便会将此事牢牢记住。流传后世。而陛下,包庇胞弟,与之同罪,都将一五一十的刻在史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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