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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中秋将至,硕大的月轮悬挂树梢,被茂密的枝叶遮了一角,便成了一盘缺月。

  更深露重,灯火如龙。

  皇帝由吴奎搀着来到延庆宫,抬眸望去,延庆宫翘檐依旧,门庭如画,他恍惚记起当年那个举世无双的女子,在梅林里曼妙起舞,朝他递来一抹[chun]晖般的笑。

  淳安是她仅有的一点骨血,而现在这点骨血被人觊觎。

  太子新逝,强敌环伺,国朝风雨飘摇,沉重的负担压在这位年岁渐老的帝王身上,将他脊背压得不由佝了几分。

  模糊的视线随着步伐越近变得清晰,这时,延庆宫的殿门被推开,身着素缟的宫人次第有序迈出来,最后出来的是一身白衣的淳安。

  她双手合在覆前,眉目明净行到石径当中来,先一步朝他跪下,

  “父皇,儿臣愿和亲蒙兀,以护大晋安宁。”

  皇帝闻言高大的身子猛地一震,“孩子.....”

  淳安脊背挺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规规矩矩的,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位合格的大晋公主,她抬目,眸眼依然是那般亮晶晶的,

  “父皇勿忧,无论儿臣身在何处,生是大晋人,死是大晋鬼。”

  她语气太平静了,静得仿佛是暗夜的凉风,仿佛是静水下的深流,摸不着,探不及,却如刀生生割在皇帝心坎,[chou]丝剥茧的痛汇入皇帝心[kou],被那漫天的寒霜给冻结。

  *

  翌[ri],朝堂如煮沸的油锅,沸反盈天。

  吵得最凶的当属兵部侍郎于威,与礼部右侍郎闵运之。

  兵部侍郎于威[xing]子霸烈当堂骂道,“这是混账之言,淳安殿下乃陛下掌上明珠,岂能受此胁迫下嫁蛮夷?”

  礼部右侍郎不疾不徐拱手道,“公主受万民敬仰,也该承担维护万民之责,去岁国库原本有所缓解,偏生今年发生粮荒,太子殿下就是因为焦急粮荒,才去农田探查,此情此景,即便举兵也不过是让数万将士白白送了[xing]命,与其事后谈判,还不如现在昂首挺胸去谈。”

  “你昂首挺胸个屁,拿一个女人换百姓安宁,这种憋屈你受得了,我受不了,我告诉你,求来的安宁并不长久,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陛下,臣恳请召集内阁与都督府,商议出征之计。”

  礼部侍郎连忙摆手,“陛下不可!”

  “蒙兀以逸待劳,咱们匆忙应战,赢面不大,况且戚侯伤重,燕世子已调任兵部尚书,程王年迈,朝中只剩下一个燕国公,可燕国公已退下多年,且从未与乌[ri]达[jiao]过手,那乌[ri]达骁勇善战,何不避其锋芒?”

  兵部侍郎扭头喝骂,“避个屁锋芒,谁避谁还难说!前年燕世子大败蒙兀,蒙兀闻其名退避百里,且不如依旧由世子揽兵御敌,必能挫其锐气。”

  礼部侍郎摇头叹道,“兵部尚书虽总揽兵务,到底是文臣,还需统兵的主帅,你说个人来,谁合适?主帅之下还有两名副帅,你举荐谁?”

  朝中官员穿着孝衣从[ri]出吵到[ri]落。

  皇帝没了往[ri]那悠闲自在,一双布满血丝的眸沉沉盯着原先太子站的方向,

  “你们都退下去,容朕思量片刻....”

  皇帝疲惫的语气几乎已昭示他的倾向,许多主站的官员苦劝不止,迟迟不肯离去,

  恰在这时,门[kou]内侍高声禀道,“陛下,咨议参军戚无忌求见。”

  大殿倏忽安静下来,百官惶惶相望,有些不明所以,戚无忌因腿伤常年淡出朝堂,这会儿他一咨议参军来凑什么热闹,就是戚侯也有些纳闷。

  皇帝却是心知肚明,手掌在膝盖上磋磨半晌才无奈道,

  “宣吧.....”

  殿门洞开,一青袍男子逆光踏入,他脚步沉稳缓慢地来到殿中,那张清润的脸将过往的意气与潇洒收得干干净净,只剩寡淡无澜,他双手加眉俯拜在地,

  “臣戚无忌生在边关,长在边关,自小与狼为伍,与敌谋皮,亲眼见蒙兀铁骑踏破贺兰山阙,践踏我大晋生民百姓,亲眼看到王军所至,挥斥方遒,将那鞑靼子赶到塞外去,臣饮王土之水,吃百姓之粮,少时立志以身为刃,护万里边疆,至而今十几载,初心未改....”

  “闻戎狄[bi]关,臣[ri]夜不能眠,思朝中多事之秋,缺敢战之将,特来请战,还请陛下莫要将淳安公主远嫁他乡,臣以项上人头作保,绝不让乌[ri]达踏入边墙半步!”

  戚侯静静看着儿子,自儿子腿好那一[ri]起,他就知道儿子迟早会重返战场,无论是身为父亲,还是身为曾经的边关主帅,他都引以为豪,当即拱手道,

  “陛下,臣左都督戚文若举荐戚无忌任榆林总兵,抵御外辱。”

  殿内先是一静,旋即沸腾了,

  “戚侯,你这是让你儿子送死啊!”

  “戚无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并未统过兵,有什么本事克敌?”诸多大臣跳起来反对,“要去,也是燕世子去。”

  这时燕翎越众而出道,

  “陛下,诸位大人,无忌这些年虽有腿伤在身,可若论[shu]悉蒙兀,他犹在我之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虽未任主帅,可每一战都少不了他的功勋,每一策皆是他参谋议定,说他是决胜千里的军师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燕翎长揖而下,“陛下,臣与无忌之意同,臣无论是身居庙堂,抑或领兵作战,心中一直有个念头,我大晋永不和亲,永不纳贡,永不称臣!”

  燕翎嗓音平静,却是掷地有声。

  寥寥数语激得百官心[chao]澎湃,毕竟是被□□上国气度荣养出来的大臣,骨子里是极其骄傲的,那些倡议和亲的臣子一时无言,余下诸人则越发振奋,

  “对,陛下,不和亲,不纳贡,不称臣,请陛下决断,出兵蒙兀,一决死战。”

  不和亲,不纳贡,不称臣...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皇帝心中百感[jiao]集,只挥了挥手,“戚无忌留下,其余人跪安。”

  众臣还要说什么,却见戚侯带头迈了出去,大家只得陆陆续续退出。

  少顷,大殿寂静无声,只余皇帝与戚无忌二人,戚无忌已站起身,磊落的青袍男子如一颗松柏,立在殿中一动不动。

  他眉目低垂,神[se]冰冷,并不往皇帝的方向看一眼,皇帝却从龙椅上下来,吴奎[yu]上前来搀扶,却被皇帝推开,皇帝缓慢地挪着步伐,一步一步下来台阶,在离着戚无忌最近的台阶坐了下来,前有丧子之痛,后有戎敌犯边,两难的困境终究是在这位年近半百的帝王身上刻下了风霜,

  “无忌,你以为我不爱她吗?我是一位父亲,更是一个皇帝,我肩负千千万万百姓之生死,我的女儿是女儿,百姓的儿子也是儿子,一位合格的帝王,不是逞一时之意气,而是要权衡利弊,眼下并非我大晋出战的最好时机,仓惶迎战,胜算不大,国库空虚,后继乏力,我不能白白让将士们去送死,我已谋划,以淳安暂时稳住乌[ri]达,结乌[ri]达之好,以其攻打鞑靼,为我大晋争取时间,”

  “待双方疲弊之时,我军再纠集战力一举将其赶去漠北深处,此计最为稳妥。”

  戚无忌一道眼风扫过去,冷笑道,“然后呢?届时淳安怎么办?她或许已有了孩子,她或许尸骨无存,您身为父亲,想过她的安危吗?”

  皇帝眼底的痛快要漫出来,他却强忍着,“无忌....秋猎前,朕刚批复让户部拨出二十万两白银赈灾淮南,国库并不丰盈,军屯效果已有,却还不明显,军备如何,你比我清楚,你没有在朕的位置,你不能明白朕的难处....”

  “我不能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戚无忌面无表情道,“您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让我领兵出战,我不会将淳安往血窟里送。”

  面对铜墙铁壁般的戚无忌,皇帝无奈地一声笑,他何尝不希望赢,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赢,那是他宠在手心的女儿,他怎么舍得拱手于人...但为了江山社稷,别说是一个淳安,更大的牺牲他都必须去做,因为他是帝王,他没有选择。

  “你真心告诉我,你有把握吗?”

  戚无忌闻声,脸[se]终于好看了些,盘腿往他跟前一坐,分析道,

  “乌[ri]达根本没做好作战的准备,他刚与鞑靼大汗进行一场鏖战,双方死伤不少,若他真的敢战,就会先攻城,拿下一关,再来谈判,那时他得尝所愿的几率更大,现在打都没打,先送国书,是料定咱们不敢战,趁虚威胁罢了。咱们若怕了他,则正中其下怀。”

  皇帝苦笑,“朕何尝没考虑过这种可能,只是乌[ri]达既然喊战他便不会怯战,你去了,双方必定起冲突,你奈何得了他吗?”

  戚无忌深深眯起眼,寒芒闪烁,“自上回乌[ri]达来使,他招惹了淳安,臣便怀恨在心,这半年多来,臣一直在关注他的动向,他军中虚实,臣已有数....”

  “正面迎战臣不定能赢他,但燕翎自去年开始在神机营组建了一只骑兵炮火营,军器监刚研制出一种重大十斤的虎蹲炮,可随马作战,臣正好拿乌[ri]达试一试炮锋,您想一想,以空心步兵正面僵持,再以骑兵炮火侧面攻击,乌[ri]达必讨不得好。”

  皇帝听了有几分信心,“需要燕翎去吗?”

  戚无忌在这时方才露出几分意气来,“您也别光顾着让燕翎立功,乌[ri]达与燕翎[jiao]过手,他[ri][ri]都在钻研燕翎,试图摸透他,而他对臣的路数一无所知,您只给万[jing]兵,臣定打他个措手不及。”

  “万[jing]兵....”皇帝[chou]了一[kou]凉气,斥道,“戚无忌,你可别跟朕开玩笑,万兵力能成?朕愿意陪你玩,百官还不答应呢!”

  戚无忌怔忡片刻,正[se]道,“陛下,臣可以拿自己的[xing]命开玩笑,绝不会拿戚家军与淳安的前程开玩笑....”

  皇帝见他神[se]郑重,终于不做声了,这些年燕翎每每告诉他,戚无忌在幕后如何居功至伟,他多少是不信的,但外甥的[xing]子他也了解,不是信[kou]开河之人。

  皇帝担忧看着他,“戚无忌,你当着百官的面承诺死战,便不是儿戏...”

  戚无忌唇角挂着一抹慵懒的笑,浑不在意地歪了歪身子,“臣立军令状....”

  皇帝:“......”

  大殿内骤然安静下来,寒风从广袤的丹樨汇聚而来,一齐涌入奉天殿内,戚无忌的衣摆被猎得飒飒作响。

  皇帝指腹搓着龙袖,漫不经心问,“舍得吗?”

  戚无忌的心猛地往下一坠,窒息的痛漫过心[kou],清瘦的身影晃了晃,最终垂下眸平静道,“待我走后,还请您即刻在京城世家子弟中替她择一良婿...”

  他仿佛在述说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话,“广平侯世子家世清白,父母和睦,他[xing]情温和,可堪良配...就是,相貌差了些...”

  “若要好看的,还有东亭侯府的二少爷,他[xing]情肆意,平[ri]也爱玩,或许能如她的意,唯一的麻烦就是婆母刁钻,她是要住公主府的,这也不是一桩难事....”

  “此二人是最好的选择,若她还不满意,则.....”

  “好了....”皇帝语气沉重地打断他,嗓音也含了几分酸楚,

  戚无忌眉目垂下来,脑袋沉沉压在胸前,再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八月十四[ri]晨,皇帝下旨擢升戚无忌为榆林总兵,着其领兵万驰往榆林关。

  是[ri]午后,戚无忌领着兵符策马前往城郊的神机营点兵,骏马刚驰出西城门,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驾,扭头望去,只见一白衫女子策马奔来,她一马当先飞快跃至戚无忌跟前,拦住他的去路,少女眉梢冷冽如霜,凉凉睨着戚无忌,

  “我不许你去!”

  戚无忌眸[se]闪过一丝混沌,面[se]郑重道,“殿下,我是一名军人,军人以保家护国为职责,戚家军从来没有怕死鬼,我责无旁贷。”

  寒风掠过她面颊,她俏红通红,咬了咬唇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戚无忌背影险些一颤,他僵硬的面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傻丫头,别说胡话,我这一去这辈子都不打算回来,你跟着我去像什么话?京城锦绣膏粱,合该你享受,你尽快择一名驸马,过安生[ri]子,让公主和亲,是大晋臣子的失责,你别放在心上,今[ri]不是你,就是旁人我也会这么做。”

  淳安公主听得这话,心跟漏风的筛子似的,泪如雨下,“我不,我不要嫁给别人,我要嫁也是嫁你....”

  戚无忌闻言眼眶仿佛被刺痛,他喃喃的,几乎失声,“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我现在喜欢了....”她傲娇又坦然地说,

  漫天的云团层层叠叠在上空聚了又开,开了又合,他仿佛置身一缸酸酸的醋水里,千疮百孔的心酸溜溜的,“有你这句话,此生足矣,此生无憾。”

  他策马便要走。

  急得淳安公主放开缰绳,踩着马镫往他后背一跃,

  “戚无忌,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既然决定跟你走,就不会食言!”

  她来得太快,戚无忌始料不及,本能地伸出双手接住她,将她往身后一放,他的心跟在冰渣子上滚过,现在又拧出来被[chun]风拂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别以为我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淳安公主将他身子掰回前方,从他身后搂住他,“我是公主,我跟随你护卫大晋边关怎么了?若史上没有哪位公主驻守城池,那便自我淳安始!”

  戚无忌心如擂鼓,热[lang]滚烫地灼在胸[kou],他扭头望着她,阳光忽然从当空浇下,[ri]晖张扬地歇在她眉角,她眼底的灼[se]仿若要穿透那寒霜的秋,踏平那大漠的坎,

  戚无忌从来不是迟疑的人,眼底蓄起一抹坚毅,

  “好,只要你不后悔,我现在就入宫求婚。”

  话落,掉转马头朝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念着太子新丧,淳安得守丧一年,皇帝下旨将淳安公主下嫁戚无忌,一年后再行完婚。

  皇帝一心想把女儿留在京城,淳安却执意跟随戚无忌前往榆林。

  [ri]后大军缟素出征,宁晏换上一身劲衫与燕翎纵马来城外相送。

  两个女孩子搂在一处,依依不舍,宁晏大包小包给淳安公主装了一车,吩咐她带去榆林,淳安嫌她麻烦,

  “你这是不打算让我回来了?得,我干脆在榆林筑一座公主府,燕翎若待你不好,你便过来,我给你介绍边关汉子,个个比燕翎温柔体贴。”

  燕翎明智地选择无视她,回过眸来,拍了拍戚无忌的肩,

  “兄弟,与他周旋一年,一年内我必解决军需,携兵北上随你直捣漠北。”

  燕翎与戚无忌自小立志,要将蛮戎赶去沙漠深处去,杜绝蒙兀铁骑肆掠边城和西域,重塑丝绸之路。

  戚无忌犹然望着淳安公主的方向,笑道,

  “你好好当你的阁老,行军打仗的事[jiao]给我。”

  燕翎失笑,也懒得与他分辨,时辰不早,戚无忌拖着淳安公主上了马。

  淳安公主小嘴瘪起,忽然哭出来,牵着宁晏的手不肯放,“晏晏啊,我倒不惦记别的,就是惦记你一[kou]吃的,你千万别忍着燕翎,一言不合,大可离家出走.....”

  燕翎:“.......”

  毫不犹豫伸手一剁,[bi]得淳安放手,再转身将妻子一捞,带入怀里,携她飞身上马疾驰而去,那速度快到以为出征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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