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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8 弘武之困


  下邽所在,已经是关中平原地势最为开阔所在,境遇之内虽然偶有丘陵沟壑,但也都难称地险。

  自此向西北而进,如此大块的陂塬就渐渐变得稀少起来,尤其在将近富平区域,多有洛川支流勾划地层,地势起伏也逐渐变得明显起来。因为长久以来都缺乏一个强力统一的规整,加之连年的战争破坏,耕田多荒废,河渠也都或是淤积、或是泛滥。

  弘武军主力目下就驻扎在这一片区域中,西望富平,东窥蒲城。这一片区域表面上虽然归于伪汉王刘昌明,但其实也并未在此建立起什么有效的统治。

  弘武军所活动这一片区域,背靠一片绵延几十里的山岭,旧籍不著其名,只在当地乡野有一俗称栖凤坡。

  周遭则有一片绵延甚广的河淤滩涂,名为午阳陂,只是多年泛滥所害,陂塬早已经被分割成碎片的地块,已经不能串联起来。而这样的地形也给弘武军提供了一定的保障,因为在此东北几十里外,便是屠各大军万余众所驻扎的蒲城。

  衣冠南渡后,王导等台辅执政们侨设州郡,各领其民,这其实并非首创,早在汉季,北地郡便有了这样的安排。秦汉盛时,北地郡治不独囊括义渠,更是北抵马岭,直接塞北九原。

  后汉羌人频乱,尤其汉末三国乱争,北地郡域一再内缩,甚至一度寄治,存其名而无其土。一直到了曹魏时期,北地才得实治富平、泥阳两县,为三辅北面屏障。魏晋交接,直至刘曜入主关中,北地略复旧治,北迁义渠。

  如今的富平便就在三辅地边,也是汉、胡交汇乱斗最严重的区域,向南便是广袤的三辅平原,向北直至鸡头山,则是杂胡汇聚混居,羌、氐、鲜卑等各个大大小小部族,广泛分布于泾、洛之间,依托于子午岭,活跃于高陇黄土之间。

  所以从当下的形势来看,弘武军长驱而入,恰好穿透了各方豪强的势力空隙地带,向北则是暂为一众杂胡首领的伪汉王刘昌明,向南则是晋民豪右所控制的三辅地区。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一个粗略的划分,经过两赵接连的迁徙乱调加上豪强们各自争斗,关中各种势力划分也是一团混乱,很难泾渭分明。

  像是萧元东此前率部攻破的几座坞壁,其各自主人包括部曲也都是汉胡混杂,没有一个明确的划分。

  目下弘武军主力所在栖凤坡,集结兵众千余数,其他的则各以营为单位,以栖凤坡为中心而活跃于周边区域,或是攻城拔寨,或是就地休养。

  中军大帐里,萧元东罕见的揽卷细读,读的却不是什么春秋经义又或兵书韬略,而是天中工程院所编撰的《医食志》。督军大将读此庶用书籍,看起来有几分好笑,但事实上这本书对弘武军的意义之大甚至还要超过了那些记载神鬼韬略的兵书。

  “这些鬼符图籍,真是让人头昏!”

  虽然年龄、势位都在增长,但人的秉性却难改变,萧元东读了一会儿,便将那书卷抛在案头,转而起身披甲,开始巡营。

  行台四军,每一军都有鲜明特点,包括方方面面,都与寻常营伍气质不同。位于栖凤坡这一营地,与其说是军营,望起来更像是一个平民聚居的村邑。

  虽然营地里主体还是排列分明的营舍,周遭拒马、沟堑、望哨、箭塔等一应俱全,但其实内部并没有寻常营盘那样严谨。兵卒们可以从容步走其间,水碓、连磨、谷场、麻池、冶铸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军市供各营将士们交换有无。

  如果说寻常行伍主营所在乃是大军精锐集聚操练、保持战斗力的场所,那么弘武军的大营则更像是一个后补休养基地,活跃在外的各营士卒们便是这支军队的锋利爪牙,外利内柔。

  这一点,就让萧元东非常的不适应。他此前统率的奋武军,哪里需要操持这些,最主要任务就是陷阵拔营,无论投用哪一方,讲究一个速战速决,根本无需操心后勤补给问题,有的时候区区一营将卒便需要数千乃至上万的寻常战卒全力配合。

  现在倒好,接掌弘武军之后,不独要制定主持作战计划,就连炊食、修补这些琐事都要关注起来。数千弘武军卒,单单专职的匠人便有将近两千人,其中专精才力地位甚至还要高于那些精勇战卒。

  当然这并不是说弘武军因此便战斗力低下,事实上就连那些匠卒们,绝大多数也都是各军中所挑选出来的精锐战卒,只是相对而言,生产职能还要略高于战斗职能。

  而且弘武军在军纪方面,要求更加严格得多,甚至还要超过奋武军。譬如戎装束带中有铁扣名为风纪扣,凡在营中必须正对脐下一分,一旦发现位置不正,则就要受到笞刑。营中正步而行,不可斜步等等。诸多规令,不独限于起居饮食,甚至囊括形容仪表。

  大大小小的规令,最开始就连萧元东这个主将都大感繁琐,不能严守。可是真正遵行下来形成习惯后,便觉自身的自律性都大大提高。

  行至大营西北角,隐有器乐声传来,正有军卒排队行入竹棚内,竹棚里则搭建着戏台,上面正有伶人作戏。这又是弘武军的特殊待遇,哪怕在作战期间,军中都携带优伶。

  萧元东行至近处,便步入其中稍作欣赏,看到台上所演戏剧,脸上不免流露出几分自豪并尴尬的笑容。因为台上所演戏剧正与他有关,名为《萧侯擒虏戏》,正是他早年在河北野擒赵国石堪的事迹。

  竹棚内观戏的士卒们也察觉到将主到来,眼见戏台上的英雄名将活生生出现在面前,一个个也都激动难耐,但也不敢忘形,各自起身击掌,三喝而止。而萧元东也矜持颔首,握拳擂胸做出回应。

  戏棚西侧,便是战俘营地,内中早已人满为患,多有嘈杂声浪喧闹于外。好几串的人头悬挂在战俘营周边,望去令人颇感心悸,那些人何以被枭首,倒也并非全是罪大恶极,其中相当一部分受死理由甚至有些可笑,或是身患疫病瞒报,或是于营地中随处便溺。

  负责管理战俘营的军职名为参务,这也是大将军府转为四军所设司职后勤各项事宜的军职。参务名为高仕,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见将主行来,苦着脸上前说道:“将军,营舍又满了……是否还要再作增扩?”

  萧元东听到这话,一时间也顿觉头大。此前新入军中有立威的需要,他组织发动几场大的攻事,俘获达于数千,其中一部分挑选组织起来充作役用,但还有大量的老弱妇孺,也都不能抛掷荒野,只能收监起来。

  及后各营各自活动,也都频有俘获送回。一个多月下来,单单营俘便积攒将近万众,即便只是维持他们基本生存所耗便非常惊人。尽管其中一部分入编生产,但所出也实在不能满足如此庞大消耗。

  这些关中人说来也奇怪,各在坞壁或是游荡郊野时,一个个表现的悍勇士卒,鹤发老叟都敢持杖搏命。可是一旦被俘之后,一个个又都表现的温顺至极,既不反抗,也不喧闹,颇有几分逆来顺受的认命姿态。

  否则,萧元东也不敢收纳已经远超本部军力数倍之多的俘虏。现在这些俘虏,说是战获也不准确,反而成为一种负担,温顺无害,驱之不散。更要命的是,萧元东既不敢也不忍下令战不留俘,否则这营中超过半数俘虏只怕都要伏尸郊野。

  入主弘武军之后,萧元东才明白战事绝不仅仅决胜于战阵,他竟然被这些关中父老赖上了!杀不忍酷杀,逐不能力逐,用还不敢尽用。

  “先再扩两千人营舍吧。”

  沉吟片刻之后,萧元东才又说道。虽然这样安排,他也明白此态不可久持,这么多人聚居在此,就算是没有什么串结反抗的苗头,单单生存消耗便不菲。更兼之周遭还有强敌窥伺,一旦突破外围的封锁冲杀至近畔,一时的仁念或会引祸自身。

  “王师大军应该已经拔进,若是短期再无变数,只能暂弃此处营设,转向旁处驻扎了。”

  萧元东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一群流民逼得暂投旁处。往年无论在淮南还是河南,虽然也有此类情况,但旋即就会有专职于此的官员们将流人们接受过去。可是现在他所部便是王师在三辅唯一一股力量,凡事决断于他,让他不胜其烦。

  不对,还有其他力量!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萧元东眉梢也是稍稍一扬,只是片刻后便摇头一叹:“似乎不大可靠……”

  他想到的自然是后路下邽的王猛,因为大将军的特意交代,也让萧元东对其颇存寄望。可是对于这个年轻人实际能力如何,萧元东也未敢有太大期待。

  “还是先让人择地迁驻吧。”

  虽然那些俘虏们表现的很温顺,但本质上也是慑于强势而不敢骚乱,一如旱天枯草,稍有火星溅射便可成燎原大火,是一个非常大的隐患。一旦为敌所获,转头便会成为祸乱的流寇贼众。

  萧元东心里也隐有一个计划,将军队主力暂时撤出栖凤坡,于周边择地安顿下来,若这些民众真有混乱之势便即刻扑杀。否则也可以这些人丁当作诱饵,引贼来攻,歼敌于近。

  如此安排或是用心有些残忍,但他本就是司职征讨的战将,若真一味为这些还未受教化顺服的关中游食们打算而罔顾军事,反而是最大的失职。

  巡营一番后,萧元东再次返回大帐,还未坐定便有军卒来告言是下邽遣使至此。

  “将人召来入见吧。”

  萧元东归帐坐定,而后便有人在兵众引领下匆匆行入,其中一个乃是他派往下邽的营主王雪,另外几人各作介绍,都是下邽县署属官。

  “王事大喜,下邽县令翟慈并丞王猛业已悉定县域,特遣我等前来帐下报捷!”

  王雪入帐,先作叩拜,而后便抬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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