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十章 外景地
1986年,沪海宝山区吴淞炮台遗址附近是相当荒凉的。
不但炮台周围杂草丛生,少有人迹,就是宽阔的长江口,也鲜有船舶经过。
只能偶尔看到若干大型军舰快速驶过。
至于与其一江之隔的浦东滨江岸线,方圆数里地的范围内,更是一片苍苍茫茫的荒郊野岭。
这里除了一个石头码头勉强可以停泊渔船,到处都是平滩。
不过自然风貌倒是相当美丽的。
平摊下面水草丛生,遍生芦苇。
多有不知名的鸟儿躲在芦苇荡深处浅吟低唱,啁啾之声不绝于耳。
还有一些美丽轻盈的大雁在其中低飞逡巡觅食。
枝叶摇动,水波荡漾间,偶有野鸭从水草中扑棱棱飞出。
或是劈开水面,一个猛子扎下去,再见时已经是远处的一个黑点。
当靠近水边,仔细点观察,还会在芦苇的倒影中看到谷粒大小的小鱼在水里戏游,穿绕。
如果不是有人破坏了这里的宁静,在此地大兴土木,挖沟垒土。
这里大概率还会一直保持着这种状况。
至于那些突然闯入这里改变了一切的人,便是电影《李香兰》的南下剧组。
导演野村芳太郎所制定的拍摄计划是这样的。
在此地,除了白天要拍摄1937年“八一三”事变,沪海沦陷前,本地渔民为避战难,不得不携家带口,仓皇跑到沪海城里的难民景象。
以及日本陆军大队追踪而至,占据此处,隔江与沪海守军展开激烈交战的场面之外。
到了夜晚,还需要拍摄一段松本庆子的重头戏——她扮演的李香兰为劳军演唱的剧情。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情节不是虚构的。
而是来自于李香兰的自传里,一段让她记忆深刻的往事。
1937年,当时日本侵略者南下攻打沪海的时候,从军舰运送来的一个日本陆军大队从吴淞口附近登陆上岸,并为了攻占吴淞口与沪海守军隔江交战。
由于一连打了两天仍旧久攻不下,为了鼓舞士气。
“满映”的负责人接到日本军部的命令,强行把李香兰带到前线阵地来做劳军演出。
为了不暴露日方的阵地,李香兰是压着嗓门清唱的。
她表演的场所也很简陋,就是距离战壕不远处,在荒野中用沙包堆砌其的一个简易舞台。
当时除了天生的星光,只有两盏放置于脚下微弱的灯光可以照明,勉强让士兵看到她。
不用说,按照日本军部和“满映”负责人的要求,李香兰演唱的一定是鼓励士兵士气的歌曲。
但李香兰也算是半个华夏人,以想到自己的养父母和华夏的同学、朋友,她就泪眼模糊。
唱到半途,竟然情不自禁唱起了日本的民谣,不由自主地表达出了思乡与厌战的情绪。
更没想到的是,唱到后来,有不少日本士兵也都跟着她哼唱了起来。
但这样的情景明显是不利于战争中部队士气的。
于是,陆军大队的一个日军大佐勃然大怒,愤而起身,当场就对李香兰表示了愤慨和不满。
可就在他凶神恶煞一样,要和李香兰动手为难的时候,却因为动静太大显露了行迹。
结果沪海守军发现了这边的情形不对,从彼岸一下发射过来好几发的炮弹,当场把这个大佐和许多士兵都炸死了。
倒是李香兰幸运地毫发无损,不过她也因为这件事背上了害死日本大佐和日本士兵的罪责。
不但被日本军部痛斥,也遭到了“满映”高层的惩戒。
所以,为了在此地拍摄这些重要的镜头,以此反应出战争摧毁人性的罪恶。
剧组投入也是很大的。
美工组不但要花费时间在此搭建好一个包括四五个农家院在内的小渔村。
还需要烟火组的枪械师准备足够的枪支弹药,烟火师在演出现场做炮弹近距离爆炸的特效。
以及共同布置夜间隔江交战双方的枪火烟雾,预计埋完引线,炸点得好几百个。
此外,剧组还通过合作方沪海制片厂,花钱请来了差不多有两个营的群演,扮演日本士兵和沪海守军。
再加上剧组二百名以上的工作人员,林林总总加起来能有一千三百多人,算是相当大的场面了。
但也需要交代清楚的是,就因为是在野外工作,而且这个年代是共和国经济还没有发展起来的时候。
这里的拍摄条件相当落后且艰苦,无论是物质供给还是运输条件都达不到。
说白了,属于有钱都买不到东西的程度,以至于出现了许多本来不应该出现的拍摄障碍。
比方说,原本日方工作人员带来的发电机坏了。
而他们需要中方帮忙提供一台发电机,却迟迟到不了位,那夜戏和黄昏阴天的戏就没法拍。
再加上此地是沪海远郊,距离市区宾馆较远,每天开车来回就需要两个多小时,又都是野地,运送点什么东西过来都不易。
所以这一切都让拍摄进度耽搁了下来,无论中方日方,许多人都在为这个大场面的拍摄感到焦虑和着急,可以说士气严重不足。
像导演野村芳太郎,尽管这老爷子发愁着急的主要是没有电的问题。
但其实他的身体才是影响拍摄最大的隐患。
这老头自从1985年拍完《危险女人》后,就患上了心血管疾病,需要每天定时吃药。
再加上年岁确实大了,身体也经不起高强度的工作,还需有相对安静的环境才能好好休息。所以这种野外的工作环境对他的健康,是直接构成了严重威胁。
他要是真累趴下了,或是气病了,那一切全完,这部电影还怎么拍啊?
而日方的枪械师和烟火师,也为沪海电影制片厂所提供的“枪支弹药”大感头疼。
尽管这批道具数量上较多,有数百只,但质量和类型却没法让人满意。
许多枪支都是木头枪,就是简单刷了层黑漆的玩意。
而且居然还有一批与历史背景不符的苏制AK47,和柯尔特左轮手枪。
这些东西根本不能出现在近镜头里,否则就会穿帮。
只能用于凑数,在拍摄大全景时或是让人在离镜头远的地方使用。
真的能排上用场的,也就是机枪数挺,上百只三八式卡宾枪,毛瑟驳壳枪和王八盒子几十只,还有军刀十几把而已。
这在剧组日方道具师们的眼中,简直就像开玩笑一样。
于是日本的枪械师和烟火时就跟沪海制片厂负责对接道具的人起了争执。
其实也难怪,还别看日本的咸蛋超人打小怪兽的短剧,向来以粗制滥造出名。
但在大河剧和战争题材上,日本人那是真的下功夫去考究,也舍得花钱。
何况拍的又是反战题材。人家是要通过这部电影自省和表达侵华战争罪恶的。
这是再严肃不过的事了,怎么可能愿意拍成神剧?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些东西也确实已经是沪海制片厂压箱底的玩意了。
没辙啊,国内当前的大环境下,电影厂实在穷啊。
说不好听的,用这些枪支的一半,沪海制片厂当年就拍了一部《渡江侦察记》。
这在他们看来,当然觉得是日本人在故意找事,以无理要求难为他们。
于是就为这事,日本和华夏的工作人员闹起了别扭,双方在打配合上出现了较大的分歧。
如果始终无法协调好,那么一定会影响拍摄的顺利进行。
还有吃喝拉撒的问题呢,看似是小事,但实际上对于“军心”影响更大。
别的不说,先得说说水,这个年代的大陆内地,除了星级酒店,很少有瓶装水供应。
以共和国的经济水平,老百姓还认为花钱买白水喝,是件很划不来的事儿。
自来水管到处都是,怎么就不能解渴?
何况就是星级酒店,能买到的瓶装水也仅有青岛产的“崂山”。
红标的不带气儿,绿标的带气儿,还有一种口感极其“霸道”的白花蛇草水。
就这么三种选择而已。
而且因为不是塑料瓶包装的,是玻璃瓶包装的。
携带外出是极其的不方便,如果没带起子都打不开。
所以这上千号人的饮水问题就是个天大难题。
跟着剧组的车运来的十大搪瓷筒白开水,闷得时间长了,有股子怪味儿不说。
关键是这么热的天,每个人顶多也就轮上一茶缸子。
可大家得在这儿从早上拍到晚上呢,长达至少十小时,这让人怎么活?
吃饭也是一样,野外拍摄可没太好的条件,餐食都是沪海电影厂食堂提供的。
饭是捞饭,没滋没味。
菜就是一个炒青菜配个咸蛋,日本人还有点特殊待遇,额外有点熏鱼。
但内地的华夏人,包括协助拍摄的群演在内,就是全素了。
关键味道差不说,量还少。
连日本人都吃不饱,可想而知,华夏工作人员的感受了,那是前心贴后背啊。
所以不但日本人不满意,就是华夏的工作人员也是怨声载道。
这种情况下,负责后勤保障的华夏方负责人,在剧组简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偏偏他毫无办法可想,哪怕这样的标准,都已经大大超出了沪海制片厂的保障能力。
结果他只有推搪说回市里再想想办法,而实际上一溜了之了。
然而比起吃喝来,更要人命的还是拉撒的问题。
谁都清楚,这里可是没有厕所的,无论大小便都得野外解决。
男人倒也罢了,“工具”简便,操作倒也不繁复。
但女人可就麻烦大了,尤其是极其注重隐私,生活娇贵的日方工作人员。
当然不是说她们在日本拍摄外景的时候就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不过像松本庆子这样级别的演员,通常是有房车可以使用的。
而且剧组还备有大量木屑,以便日方人员在野外方便之后,可以用木屑铺盖,以减少异味,帮助大自然“净化”。
可问题是华夏人没有这样的习惯啊。
更何况一千多人,连基本的饮食供给都保障不了,也没法用如此奢侈的办法。
结果导致的实际情况,就是现场非常无序。
拍摄场地周遭到处都是植物的好朋友——上千人布施的天然肥料。
甚至不知道哪几位那么没素质,偷着把用于拍摄的造景的几间房给当厕所了。
就几个农家院最后面几间房里,也被人偷偷潜入,遗留下了排泄物。
剧务进去取东西,骂骂咧咧就出来了,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所以别说不好随便在周围走动,弄不好就要踩上一脚。
就说那个味儿啊,天又热,一阵风要吹过,真是让人欲仙欲死。
这不是日本鬼子进村了,而是腌臜鬼来了
那么想想看吧,这样的条件下,就是松本庆子待在这里,等着拍摄,滋味也不好受啊。
她的待遇毫无疑问是最高的,但硬件条件也是改变不了的。
最多也就比旁人多把阳伞,多几口水喝罢了。
臭气熏天她是躲不开的,只能靠自己的香水缓解,但喷多了也招蚊子,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儿了。
再加上她还苦夏,又有点水土不服,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根本食不下咽。
带来的助理就是伺候她再周到,也变不出她最喜欢的柠檬水来。
偏偏如厕条件还让她有点不敢喝水,偶尔不得不去厕所,得乘坐汽车开出去二里地才行。
于是在这儿也就工作了两天,她人就瘦了一大圈儿。
这还不算,她不是背好台词,专心演好自己的戏就完了。
还得替野村芳太郎的身体操心,替日本和华夏剧组人员的关系焦虑。
毕竟她还是投资人,也是制片方,对比起过去单纯只做演员的时候,那真不是一般的累啊。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像前几天盂兰盆节的时候,按照日本的风俗,剧组也放了好几天的假。
可她却走不开,根本没有办法按照自己的心意,飞到京城去和宁卫民见见面。
只能被迫留在沪海,陪着导演和沪海电影厂的人开会,商量有关影片各方各面的事务。
还得抽空接受沪海文化团体的邀请,以及应付媒体采访。
这就是地位不同的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啊!
坦白说,现在几乎是松本庆子心理最脆弱的时候。
尽管每天晚上都能和宁卫民说上话,但她仍然无比想念自己的爱人。
在让人烦躁的知了声中,看着一片明晃晃的海水,她不免心生委屈,并且由衷感慨。
华夏实在是太大了,明明他们同在一个国家,却距离这么遥远。
而且交通也太不方便了。
这要是在日本的话。
哪怕他们一个在东京,一个在大阪,坐上新干线的话,两三个小时就能见面。
那又是多么的好啊!
结果还就是这么绝,或许是因为她心底一声叹息太过哀怨,老天爷就像听见了她的心愿似的,居然让奇迹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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