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七章 只送不卖
如果说酒宴之中出乎意料的收获颇丰,让宁卫民心花怒放,喜出望外的话。
那么在酒宴结束之后更让他没有想到的额外收获,就有点让他触动灵魂,心酸得不是滋味了。
那是一份他根本从没惦记过的珍贵礼物,是葡萄常的后人常玉龄师傅送给他的。
要说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也真是沉得住气。
从今天她坐着小车来, 见到亲自迎宾的宁卫民互相客气寒暄。
然后等到颁奖大会开始,宁卫民把老匠人们都请上台,挨个给全场嘉宾介绍,请他们接受大家的掌声。
再到宴会开始,宁卫民过来给老匠人们敬酒,每人发了一份不菲奖金。
她一直都是不动声色。
最后直到宴会彻底结束,大部分客人已经离去, 老匠人们也被宁卫民一一送上小车。
她作为自己这桌儿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在宰牲亭大殿之前, 只要一步迈出这个院就要上汽车的最后档口。
老人家才突如其来的停住脚,拉着宁卫民走到偏僻处。
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纸包着的物件,递给了宁卫民。
开始了一段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对话。
当时也不知是冷还是激动,老人的手有点颤抖。
宁卫民也没多想,知道常玉龄肯定有话说,就先把东西接了过来。
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小匣子,应该是樟木的,还嵌了螺钿。
只是年头久了,保管不善,螺钿掉了不少。
而且木匣子也开裂了,已经算是半废了。
“常师傅,您这是……”
“你把它打开……”
宁卫民便再度动手。
里面的物件居然是一些纸页已经发黄,用小楷写就的笔札。
还有一个滚圆的翡翠扳指, 玻璃种, 帝王绿……
“这是西太后的赏物。”
没容宁卫民细看, 老太太指着扳指的一句话就立刻让他吃了一惊。
“这是您祖传的物件呀!还是御赐的东西?”
宁卫民随之就热切地把目光投射在了翡翠扳指上。
虽然喜欢古物的内行, 都知道这行里有一忌讳,千万别信故事,只认东西。
可常玉龄的为人,还有这扳指的翠色,几乎马上就让宁卫民相信了这是真的。
“哎,这东西到我们家有一百来年了。是打我祖宗那会儿传下来的。我们家的葡萄,当年不就是因为给西太后祝寿才出了名吗?老太后当年除赐了一块‘天义常’的匾给我们家,赏了一个‘富贵常在’的口谕名分给我曾祖母,还赏了这么一个扳指呢。”
“哦……”宁卫民听得出了神,再仔细看着扳指,就不能不承认心理原因很重要。
反正知道了这段传奇,他就越发觉得这个扳指绿得高贵,绿得流油。
但这还不是有关这个扳指的全部传奇。
“由于在西太后那儿得了彩头儿,我们家的葡萄有了御赐名号,一下子就出名了。引得好多人来买,我们家也就阔起来了。不久之后就住进了大宅子,还有了自家专门的佛堂。当时御赐之物都得供着,我们家的佛堂除了供奉佛像, 还供着这个扳指。有一次我们全家去拜佛的时候, 我曾祖母因为年岁大了, 行动不便,无意中就碰了一下,结果这东西就掉在香炉里了。”
“你该清楚,这算大不敬的罪过啊。于是全家立刻就慌了,我祖父韩其哈日布赶紧上前从香炉灰里拿起来。可没想到,一看这扳指上粘了一层香灰,居然特别像一挂了霜的葡萄。当时我的曾祖母就高兴了,说这是佛菩萨保佑给饭碗呢。咱们家本身挺好的葡萄,要再加上一层霜就更真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实际上我们常家上霜的灵感,就是打这儿儿脱胎而来的。当然了,这挂霜的配方可不是滚滚香灰那么简单。香灰太粗糙了,也挂不住,只是有点那么个意思。我们常家是至此之后,至少三代人持续不断的完善配方和调色,才有了今天既不掉色,又格外逼真的上色和上霜的方子。”
“这不,我们家上色和上霜配方的原稿都在这儿了。还有我重新抄录加以总结的一份,比例,原料,处理方式都些清楚了。只要照着这个方子来,就能做出葡萄常的霜料。”
“咱们有缘啊,宁经理,我这辈子能认识你,真算是交了好运。就冲着您帮着我们街道生产社重新开了张,就冲您让我们常家的料器葡萄再现于人间。我就得好好谢谢您啊。我都想好了,这些东西继续搁在我这儿,怕是要埋没了。打今儿起,它们都是您的了。”
常玉龄亲口所述的葡萄常独门上霜之法的来历,原本已经让宁卫民吃惊不小。
他一边听,一边心里暗自思忖,难怪都说世事无常,这世上的许多事确实不可思议。
但更让他惊诧非常的,是常玉龄最后对他的称谓由“你”变成“您”的这几句话。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常玉龄是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自己。
“什么?您要把这些东西给我?可这……这是您的传家宝啊?尤其是这些秘不示人的配方!您不是应该传给常家的人吗?我记得您是有亲戚的……”
常玉龄立刻就叹了口气,“是有亲戚,可这些东西托付给他们,那就糟践了。不瞒你说,我们常家这下一辈没人学这个了,反而他们还特别看不上祖传的手艺。”
“我侄子是搞行政的,愿意让他的孩子念书,吃公粮。我的两个侄孙女呢,别说学了,打小就嫌弃我这双上色的手啊,都怕变成我这个样子。大概就是因为我提了一次,想她们跟我学这个,吓得这两年都不敢登我的门儿了。”
“您说说,我要是不把这些东西交给您,还能怎么着啊?我都这把子岁数了。难道等我人没了,也把这些东西跟我一块烧了?那也对不起祖宗啊。只有到了您的手里,才算是它们有了个好归处。”
确实,这种事儿,在这个年代并不少见。
让人说什么好呢?
好多真金白银的宝贝,许多大户人家的子孙后代瞪着大眼珠子都不认识,就别说祖传秘方这样的东西了。
宁卫民很是体谅老人的心情。
“好吧。常师傅,我谢谢您对我如此看重。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白要您的……”
“这话就见外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一个扳指而已,顶多了也就是千八百块。我去琉璃厂问过。他们就肯出这个价。这秘方呢,如今倒算有点份量了,能指着它养活好几十口子人了。可要早几年,根本就没人在乎它。伱知道的,我们常家也曾经想捐给国家来着,为了给常家的子孙换份工作,弄个吃公粮的铁饭碗。可人家看不上啊。嫌弃我们是民间耍货。所以这东西是贵是贱,得分怎么说了……”
“哎,常师傅。这话还真不是这么说。越是宝贝就越是没个固定的价钱。您问价的时候,大概是头几年吧?那时候行市差。但我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的行市早不一样了。就您这扳指,这么好的水头儿,这么好的颜色,还是御赐之物,真找对了买主。五千八千是它,两万三万的也是它,不过上万块在国内不容易,那就是卖到海外的价儿了……”
宁卫民满以为自己这话肯定能让常玉龄吓一跳。
老人家多半儿会被他说服回心转意。
自己呢,开出个比商店里的行市高一些的价码——一万块。
然后就这么一手钱一手货,把扳指和秘方都买下来。
也就算对得起良心了,从此落个踏实。
可万万没想到,常玉龄压根就没为这个钱数动摇一点,直接就摇了头。
“宁经理,我是送,不是卖啊。别说两三万了,就是二三十万。我也不能拿它换了钱。”
“我这么跟您说吧,我年轻的时候,也过的是阔日子。自打我们常家的葡萄在美国的巴拿马博览会拿了金奖。等他们回来以后,门口就成车水马龙了。那个时候不光是国内的客人买了,还有好多洋行和洋庄。”
“当时各国的钱我也不认得,看着新鲜有趣。我叔叔专门负责收钱,为了逗我玩儿,每天只要铺子里来一个订我们常家葡萄的外国人,他就在我的首饰盒子里,给我搁里一个洋钱,那钱就归我了。我叔叔说是我长大后的嫁妆。也就一两年,我的首饰箱子就满了,我攒的钱拿到钱庄里,居然换出了五根金条。”
“当然,后来就不行了。常家的男丁提笼架鸟抽大烟,在外欠了巨款。我们常家只能靠女人站出来担起家业,这才有了我们姑侄五人为了替常家还债,立誓终身不嫁。再后来,好不容易债务还清了,可因战乱连年,这料器葡萄也没人买了。我们姑侄五人只能分头以卖烤白薯、卖糖豌豆、卖糖葫芦和炸油饼、捡煤渣、给人家拆洗被褥为生。”
“可就是难成那个样子,穷成那个样子,我们家也没人舍得卖了这个扳指。我跟您实话实说,其实就是常家欠外债的时候,我们家要愿意把这个扳指出让,至少能换来三四万大洋,那就能保住宅子,后面也就不会那么难了。为什么不卖呢?因为这个扳指就是我们常家的精魂。我也记不清在哪个画上看到过这么句话了。好像是‘蝶是花精神’,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常玉龄的话登时就让宁卫民脸红了。
他听出来了,人家这是告诉他说——我们见过钱什么样,卖什么也不能卖祖宗啊。
他当然得赶紧解释啊。
“常师傅,我没别的意思。赖我不会说话,咱们是不该说买卖,就说是物质补偿吧……”
然而常玉龄却把头摇得越发厉害了。
“您呀,这话又错了。我刚才怎么和您说的啊?这东西只有交给您,我才放心。千万别提钱,您没亏待我啊,这几年啊,都别说工资和福利了。就像今天这样的,光奖金您就给我多少了?我早就不愁棺材本儿了。甚至还能帮着亲戚不少。这就满够了,再多,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别看我老太太呀,没什么文化,就会做点料器葡萄。可做了一辈子的料器葡萄,直到现在,我突然明白过来了。常家的东西再好,可得分再什么人手里,要是拿着这份东西的人不成,怎么也好不了。”
“您看,我们常家之所以兴盛。那是靠了我曾祖母心灵手巧,我的祖父善于经营。要不是我曾祖母能举一反三,从坏事里得到灵感。要不是我祖父把普通送去海外参加博览会。我们常家的葡萄也不会这么有名。”
“到了我三个姑姑和我们姐妹俩接过常家的秘方之后,饶是我们保密得再好,五人再同心协力的拼命苦干。也没能让常家的料器葡萄才恢复旧日的荣光。”
“过去,我以为是命运无常,时运不济,归咎于战乱年月的天灾人祸。可后来解放了,在新社会里,常家的葡萄手艺依然没再现辉煌。虽然获得了政府的大力扶持。可往往由于管理不善等原因,还是亏损严重,导致生产社几度解散啊。”
“要不是您来操持这一切,我们常家的葡萄哪儿还有在现于世间,如此风光的机会呀?我心里明白着呢,现在料器厂的红火,全是靠您在撑着呢。要不是您帮衬着,大家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日子过。”
“而且您的人品也让我放心。我知道,您就不是贪钱的人。要是为了钱,您就不会让我和蒋师傅、邹师傅一起做这耗费巨大,又卖不出去的玩意了。蒋师傅和邹师傅都说,现在咱们厂的学徒工,都顶得上料器厂的四级工。那全是因为您的支持,厂里这些年轻人才有心思练活,重视技术啊。”
“说心里话,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有一天您和这料器厂没关系了。您不愿意再插手管这个厂了,那我们常家的葡萄前途可就又难说了。所以啊,我一寻思,干脆,常家的葡萄还是托付给您得了。今后我不管您是自己开厂子,还是去和别人合作,随您的便。您要靠它发了,我替您高兴,反正东西交给您,我就放心了。”
“您啊,也别不好意思。这是我求您的事儿,不是您求我啊。您要是真觉得非得为我做点什么,心里才过意得去,那我别的不要,就求您给一句话就行。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以后用我们常家的方子做出来的葡萄,永远都叫葡萄常……那……那我,也就念了佛了。”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面对这样的泪水,面对这样的要求,宁卫民是没法不动容的,更不可能让老人失望。
他再没扭捏,郑重至极的收好了东西,并向老人鞠躬致谢。
于是常玉龄便放心的上车走了。
然而望着那辆小车冒着尾气,缓缓驶远,消失在古老的石板甬路,明黄色的午后阳光里。
宁卫民心里却凭空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惆怅和唏嘘。
忽然间,也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人民日报报社社长邓拓,曾为常家所做的题词一首。
常家两代守清寒,百年绝艺相传。
葡萄色紫损红颜,旧梦如烟。
合作别开生面,人工巧胜天然。
从今技术任参观,比个媸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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