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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学


窦俨的话语,让窦仪微微一怔,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虞疆域广阔,短期内是不存在土地吞并问题的。

        为了吸引百姓迁徙黄河以北,不论是山西还是河北、幽州,朝廷都出台了许多租地降息的政策。百姓只要愿意举家北迁,便能领取相应劳力的土地,而且只需支付少量的租借费用,耕种满十年或者五年,则土地归百姓所有。就连迁徙的费用,都是朝廷支付。以各种政策填补北方人口的不足,诸多无地生活困苦的百姓,朝廷甚至半强迫的将他们送到北方生活。

        劳力不缺,还有足够的土地,只要不遇到灾荒之年,粮食是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的。即便遇到灾年,也有南海诸国这个大粮仓,不至于出现粮食短缺,无粮救济赈灾的情况。

        盛世的机遇就摆在面前,只要不遇上杨广,猪在风口上都能振翅而飞。

        面对这种情况,继续一味发展农业,只会让朝廷开倒车,让已经富足的百姓陷入困苦之中。

        谷贱伤农!

        这个道理,窦仪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到了这一步,发展商业已经是不得不干的事情。尤其是在海外贸易上获得巨大的成果之后,以窦仪的才智,怎可能察觉不出商业富国的道理?只是他不愿意往这边去思考而已。

        窦俨此刻揭开了面纱,让窦仪伪装不下去了。窦俨不客气的说道:「兄长已经意识到,想要百姓富足,商贸的繁荣才是关键。其实这已不是先例,是必然之事。重农抑商是历朝历代之国策,从先秦奖耕战、抑商贾开始,秦至隋唐崇本抑末,虽一直如此,内中政策却一直放宽。最初士人不与商人往来,到近亲有人从商者不得为官,直至唐中后期,商人之后可以科举为官。即便是前朝世宗,亦曾南下从商,补贴家用。」

        窦仪道:「借前朝之鉴,取长补短,固本创新,本就是治理天下之法。农业是根,这根基强壮,遂以商富民,理所当然之事。为兄问心无愧,并不觉得半点不可。」

        窦俨赞道:「兄长壮哉,朝廷正因有兄长这般开明且一心为民的良相辅佐,才有今日之盛。」

        窦仪压下心中怒火道:「休要给为兄戴高帽,为了朝廷,为了百姓,顺应时势,以作调整,此在情理之中。可你说的却是什么话?你接管学堂才几年?竟敢大言不惭,放言数学之深,胜过圣人留下来的四书五经?数学之重,可比孔孟之道?读书能明理开智,此乃千年文化传承。你凭什么一句孔孟之道,教人明理,数学却让人开智,就否认圣人之学。」

        他重重地拍着桌子道:「孔孟之道,四书五经就不能开智了?你有今日成就,靠的是什么?你别告诉为兄,你有今日成就,靠的是数学休要凭你个人揣摩出来的东西来质疑你我学了五十年都没有学透的圣人学问。」

        若非面前这个质疑孔孟之学的人是他最亲近的弟弟,窦仪早已甩袖而去了。

        窦俨之前的一番话,已有严重质疑孔孟学说的意味。身为圣人弟子,在这个儒家独尊的时代,这种异类思想是难以接受的。

        今日窦俨这些话如果传出去,必将受到干夫所指,为士林唾弃。

        窦俨却早已料到这一幕,类似的情形,在不久前已经出现过一次了。只是训斥他的人换了一个,不过相同的是两人都乃他最尊敬的对象:一个生养教育的父亲,一个如父一般的长兄。

        看着已经动怒的兄长,窦俨并没有与之争辩,而是静静的看着对方,待他略微平复心情之后,方才道:「兄长,弟以为圣人千言,不同人的眼中有不同的意思。孔圣留下来的经典,传承至今,到底真实何意,谁又有把握悟透?别的不说,就父亲传授我们的经义,便于潜夫先生,大有不用。是父亲说得有理,还是潜夫先生

        说得在理?」

        窦俨口中的潜夫先生,就是张昭。

        窦禹钧、张昭、田敏这三人同为中原的文儒领袖。

        窦禹钧重教育,而张昭重校释。

        中原最乱的那些年,还保留文化种子,于张昭不辞艰辛的校释六经功不可没。

        作为站在中原士林巅峰的两人,对于儒家经典的理解在某些方面有着一定的冲突。

        双方皆有一定的支持者,为此争辩了多年,谁也说服不理谁。

        窦仪早年还用心研究经义,能够说上一二,可自从当上宰相之后,一心为国为民,少有研究儒家经义的时间,当年分不出个真伪,现在更是如此了。

        窦继续说道:「我们中原尚且如此,现在天下一统。江南一个意思,巴蜀一个意思,现在更是,契丹也来凑一个热闹。一句话,能有五种六种甚至更多的解释,谁对谁错,弟真不知道。」

        窦仪知窦俨说的是实情,中原受到五代动乱影响最为严重。以至于礼崩乐坏,对于读书人的打击最为严重,很大一部份的读书人都给武夫强行打断了脊梁骨。

        以至于文风鼎盛的江南、巴蜀在这方面向来看不起中原,他们对于儒学有自己的见解,并不认可中原的经义。

        这不但是江南、巴蜀瞧不起中原文化,连中原自己的士子都有些看不起自己。

        随着窦禹钧、张昭、田敏的老去病故,中原士林推崇的领袖叫韩熙载。

        韩熙载虽说是北海人不假,也有足够的才能担任这个领袖,可他深受南方士林的影响,对于经义的理解偏向于江南。

        这让窦仪、窦俨都很难受,却也无可奈何。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大儒,可真要在经义上与韩熙载展开辩论,他们未必就是那位庙堂上的钟馗,江南的神仙中人的对手。

        至于契丹也在参上一脚,别说是中原,即便是江南、巴蜀也有一点无从招架。

        契丹的汉文化来自耶律德光从中原带去的书籍,那位契丹太宗除了将代表中原正统的帝王器物带到了北方,还将中原朝廷代代传承的儒家经义一并带去了。孔颖达编撰的那集合魏晋南北朝以来经学大成的《五经正义》的孤本就在契丹人的手上。

        契丹的学子拿着他们根据儒家正本拓印来的书籍对着中原、江南、巴蜀的士林学子一口一个:「我们学的儒家经典是传承下来的正版,你们所学的皆是私人藏书,或有错漏,或有修改,并非真正的儒家经典。」

        一副我们学的才是真的,你们学的都是假的架势。

        降维式打击,就跟秀才遇上了兵,没办法反驳。总而言之一句话,各有各的理解,外人或许无法察觉,但士林内部却极其混乱,尤其是罗幼度打压了孔家之后,现在更难做到经义上的统一解释。

        窦仪沉声道:「经义混乱,是这乱世所致,天下分裂,导致文化断绝。面对突然一统,彼此存在摩擦,在所难免。陛下已经一统,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前进。你我受时代影响,无法给予准确答案。但只要我等恪守本心,后人自然会将你我的观点作出总结解释。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窦俨道:「可数学不一样,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真正的道理,哪有那么复杂?」

        「二郎!」窦仪脸色大变,说道:「你…你这是质疑圣人学问?」

        「不!」窦俨一脸凝重肃然道:「兄长,你错了。弟不是质疑圣人学问,更不敢质疑圣人。是想拯救圣人学问。由始至终,弟都将自己视为圣人门徒。只是弟以为学问应该跟着时代而变,并非复古守旧,墨守成规。现在儒学思想如此混乱,弟以为与其争论一个对错,不如创一个新学,一个由儒家衍生的新学。」窦仪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弟弟

        ,眼中满是震撼。窦俨继续道:「就跟初唐一样,两晋南北朝,混乱动荡。儒家学问一样给拆解的四分五裂,是盛世鸿儒冲远先生奉唐太宗之命编纂《五经正义》,将诸多经学家见解融合,让思想得以统一。」

        他口中的冲远先生便是唐初的大儒孔颖达,是孔家除孔子外最伟大的经学家。

        窦仪总算听明白了自己这个弟弟存的念头,倒吸了口凉气,说道:「你想统一儒家经义,将数学也加入其中?」

        窦俨道:「圣人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数本就是孔圣重视的学问,是我们后人丢弃了。现在陛下找了回来,将之纳入儒学之中,有何不可?」「兄长!」

        窦俨叫唤了一声,带着几分期望又有点点哀求地说道:「创建新学,将数学纳入儒学之中,利于朝廷,也利于儒学,更利于后世,倘若成功,保不准你我兄弟便如冲远先生先生一般,亦获得鸿儒之美名。」

        窦仪脑中忽然浮现自己父亲的话,「为父并没有生二郎的气,只是自己这心里过不去,老了,不中用了,比不上你们豁达。」还有最后的那句「莫要气坏身子。」

        「原来父亲大人指的是这个听他的语气,他竟也为自己这个弟弟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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