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骂娘
大火还在燃烧。
驿站内外被人浇了助燃的油脂, 火焰喷涌而出,烧着了一大片,好在驿站地处城郊,周围除了客栈并无民居房舍, 护卫干脆放弃扑灭火势。
谢蝉被护卫带到驿站西面的山脚下。
两个护卫手持火把过来接应, 看到谢蝉, 眉头皱起,横刀拦住护卫。
“她是什么人”
护卫示意谢蝉留在原地, 自己驱马上前, 小声解释“那边差点被得手, 只能出此下策公子吩咐过, 那边不容有失, 现在事出匆忙,来不及去其他地方找人, 找到了也不一定有用,也是凑巧, 我来的路上正好看见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子, 是个识相的,就带回来了, 你们看着她,我去向公子禀报。”
持火把的护卫脸色微变, “人还活着吧”
“没死。”
“对你们下手的人和今晚的刺客是一伙的抓到几个”
护卫摇头“不是一伙人,他们说话口音不一样。只抓住两个活的,熬不住刑死了,跑了一个, 我觉得他还会再来。”
两个护卫让出道路, 让他过去, 刀子一样的目光牢牢盯住谢蝉。
谢蝉眉眼低垂,静静等着。
身后,巨大的燃烧声在山谷中回荡。
不一会儿,燃烧声里忽然传来一阵焦急杂乱的喊叫声,马蹄嘚嘚,由远及近,一支几十人的人马匆匆赶到山脚下,为首的人穿着官服,满脸惊惶地滚下马背,“本官是周县县丞,方才接到信报,说驿站失火,有盗贼害人性命,本官不敢怠慢,立刻点齐县中所有人马赶来,不知钦差大人何在下官失职,令钦差大人受惊。”
护卫拦下其他人,领着他去见钦差。
谢蝉环顾左右,四面八方,处处火光摇曳,几队分散的护卫解决完杀手,陆续赶回来,朝山上驰去。
她起抬头。
远处,一人骑马立在山坡前,似在眺望大火中的驿站,夜色深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他气势凌厉,左右两个护卫手里都抓着弓。
县丞连滚带爬地上前,噗通一声跪下请罪。
那人转眸。
谢蝉立刻收回视线。
浓烟飘过来,带着焦味。
她听不见县丞和李恒的对话,片刻后,山上的人开始往下走,县丞爬起身,一边快步走一边大声叫喊“快去请郎中请最好的”
带谢蝉过来的护卫回到她身边,“你跟我过来。”
谢蝉心口微微一跳,紧随护卫,绕过县丞那些人,骑马跟在队伍旁边。
她低着头,眼睫垂覆,尽量不去看前方那道挺拔的背影,一截被大火烧焦的袍角依然时不时钻进她的视线。
李恒就在她前面,他只要微微侧过头就能看到她。
万幸,他受了伤,身上长袍被烧得焦黑,手臂上一层层裹了厚厚的纱布,行动不便,一直没有回头。
谢蝉一颗心跳得时快时慢,夜晚的凉风吹在脸上,双颊依然滚烫。
此时,队伍中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一只身长背宽的信鸽划过夜空,往京师方向飞去。
天渐渐亮了。
队伍没有进城,而是离开官道,在一座修建有高大院墙的院落前停下,县丞下马,说这里是知县的一处别院。
李恒直接骑马踏进院门。
谢蝉跟着护卫下马,护卫找来一套女子的衣裙给她,命令道“换上。”
等她换好衣裙走出房门,护卫倚在栏杆旁,边擦拭血淋淋的佩刀,边道“我们大人受伤了,你进去服侍大人。今晚驿站方圆几里的人都被抓起来了,为以防万一,我们大人办完差事之前,不能放人,你是聪明人,你认识的那些人能不能活着出来,全看你听不听话。”
“听明白了吗”
谢蝉和护卫对视,面色如常。她想起来了,眼前这个护卫好像姓孙,前世李恒登基的那一夜,他是护送李恒去勤政殿的随从之一,此人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有一条,李恒让他杀人,哪怕那个人是他亲爹,他也会照杀不误。
她点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范德方这趟夏州之行再次身陷囹圄,这会儿肯定在骂娘。
护卫带着谢蝉去正院。
县里的郎中被官差揪着衣领带了过来,茶都没喝一口,立刻打开药箱,为李恒冲洗伤口,重新包扎。
“有没有活口”
“没有,全是死士,只要受伤不敌,他们就咬舌自尽。”
谢蝉低头走进去,院里的说话声顿时停了下来,屋里屋外的人都朝她投来视线,唯有只穿着里衣、血肉模糊的左臂露在外面的李恒坐在榻上听护卫回话,凤目低垂,没有看她。
护卫把一件长袍递给谢蝉。
她接在手里,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一步一步走到榻前,垂下眸子,看着榻前那双有暗红血迹的长靴。
李恒抬眸。
他衣襟敞着,左边臂膊上皮开肉绽,颈间也有刀伤,擦洗过后,血还是在往外渗,他却像没有感觉似的,面庞沉静,目光锐利如电。
一瞬间,似有千钧重负压在双肩,谢蝉心弦绷紧,屏住气息,低着头,一动不动,泥胎木偶一样。
李恒未作声。
旁边的护卫抬手,拿走谢蝉手中的长袍。
谢蝉立刻后退,余光看见郎中忙得满头大汗,一个侧身转过去,做出要帮忙的样子。
郎中没带药童,看她一眼,抓起一把纱布塞到她手上,道“你去看着炉子,把这些用沸水煮两遍。”
谢蝉点头,抱着纱布走到炉子前,背对着屋里的人蹲下扇炉子。
她脸上神色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身上刚换上的里衣被汗水泅湿,紧贴在皮肤上。
李恒看到她了。
近在眉睫,避无可避。
瞥她一眼后,他淡漠地挪开了视线。
谢蝉滚烫的脸颊渐渐凉下来,在心里长长地、缓缓地吐一口气。
李恒只是个陌生人,就像这一世遇见张鸿那样。
她恢复镇静,不露声色地打量左右。
护卫把她抓过来不可能是为了让她照顾受伤的李恒,他是皇子,遇刺之后,护卫只会更加警惕,怎么可能随手抓一个女子来近身服侍李恒也不是那种沉湎美色,离不开女人服侍的人。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李恒将计就计,解决了那些杀手,接下来会不会去和谢嘉琅汇合
谢蝉思索着,一个个念头闪过,煮了一锅又一锅的滚水。门前脚步声不停,不断有人来回话,直到晨光洒满院落,郎中才处理好李恒的伤口。
“大人伤势严重,不宜再跋涉。”
县丞连忙送上补品药材,请李恒留在别院修养。
李恒让自己的护卫接管别院,命县丞将本地户内人口、田地、赋税册子送过来。
县丞看他要带伤公务,一番吹捧,很快把册子送到别院。
李恒在别院住下。
护卫看着谢蝉,不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她无计可施,守着炉子,尽量避免和李恒打照面。
京师。
平缓的晚钟声中,信鸽飞进一座幽静的庭院。
一双苍白、瘦得骨节突出、微微发抖的手展开纸条。
“人还活着,不过受了重伤,要留在河东养伤。”
那双手把纸条揉皱,随手扔进火盆。
房中一人道“是四皇子下的手他太小看八皇子,八皇子出京前和汪侍郎见过一面,拿走了谢嘉琅的文书,可见早就有了提防,他没那么容易得手。”
旁边的人冷笑,“不一定是四皇子,不过肯定和四皇子脱不了干系,他们兄弟几个在这件事上倒是很有默契,八皇子从前太风光,其他皇子早就怨入骨髓,只恨没有下手的机会,现在八皇子自己离京,如羊入虎口,他们做梦都要笑醒,不会让他活着回京。”
另一道声音响起“公子之前再三劝说八皇子,宫中是最安全的地方,应该隐忍以待时机,八皇子却执意要出京。”
“八皇子明知其他皇子会趁机加害,为什么还冒险去河东”
“也许是急于立下功劳,以博圣心”
“为了立功,连命都不要了,未免短视。”
帘后传出几声咳嗽。
屋中安静下来。
“他有事瞒着我离京不是为了立功”咳嗽声停下来,一道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大事要紧安排好人手催促夏州那边,我等不了太久河东、原州的人按计划行事”
他语气微弱,说得很慢,在场诸人屏息凝神,恭敬地听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唯恐打乱他的思路。
周县。
夜深了,郎中为李恒换了药,很快,正院的灯熄了。
孙护卫把对着炉子坐了一整天的谢蝉带到后院。
她推门进屋,和衣而卧。
这两天风平浪静,李恒在屋里看册子,她在院子里看着炉子,偶尔被孙护卫叫进屋送水,除了孙护卫之外,她不能和任何人交谈,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孙护卫真的只是想给李恒找个侍女
正自迷茫,眼角余光突然掠过一道暗影。
谢蝉心脏突突狂跳。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但是今晚夜空挂着几颗星斗,窗前隐约有点光亮,她可以依稀看到,窗下有一道人影轮廓
没等谢蝉回过神,人影一动,脚步声已经到了床边,她心惊胆寒,细听声音辨认方向,飞快地翻身,同时一把掀开被子,挡住对方的视线。
她用尽全力,避开了最凶狠的剑势,跳下床,但是对方反应也不慢,微微诧异后,甩开被子,下一剑毫不迟疑地追上来,冰冷剑刃贴上她的肩膀。
刺啦一声,衣衫被剑气划破,肩上传来剧痛。
谢蝉咬破舌尖,忍着疼朝门口奔去,顺手一把推倒桌上的瓷瓶,孙护卫对她看守严密,除了去李恒那里回话,其他时间都亲自看着她,她能感觉到一直有人在暗中监视自己,门外一定有人
瓷瓶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巨大的声响在静夜里突兀地响起。
门外立刻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火光四起。
哐当一下,门被撞开,孙护卫拔出佩刀,冲进屋中,一刀朝谢蝉身后劈下。
金铁相击,迸出火花。
黑衣人收剑后退。
孙护卫狞笑“我就知道你没得手,不会死心,还会再来找死”
谢蝉摔倒在地上,耳边脚步声响成一片,护卫全都冲了进来,包围成圈,把黑衣人团团围住,没有人顾得上她,她咬紧牙,捂着受伤的肩膀起身,越过护卫,冲出房门。
左手黏湿,血从指缝间涌出。
她披头散发,顾不上疼,踉踉跄跄跑出去。
眼看快要冲出院门,忽然一柄长刀刺出,横在她面前,一个护卫走出来,拦住她的去路。
谢蝉闭了闭眸。
屋中刀光剑影闪动,打斗声没有持续很久,孙护卫守株待兔,十几个人对付一人,很快将黑衣人擒拿。
“带他去见公子,看严实点,别让他寻死。”
孙护卫收起刀,吩咐左右,踏出房门,目光扫过谢蝉,迟疑一下。
他还以为这女子会死在剑下,没想到她命大,居然逃过一劫。
“把她也带上。”
孙护卫一时拿不定主意,道。
谢蝉被带到正院,孙护卫带着黑衣人进院回话,她站在院门外,唇色发白,血染红前襟,有些站不稳。
疼痛让她恍惚。
不知道过了多久,院门从里打开,孙护卫走了出来,手里握着刀。
谢蝉看得出他眼中的杀意。
她明白了。
李恒需要的不是侍女,她是一个人的替死鬼。李恒身边带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可能处境凶险,孙护卫让她去服侍李恒是为了迷惑别人。
难怪孙护卫敢让她一个生人为李恒送水拿药,都是迷惑人的手段。
黑衣人肯定把她当成那个女人了。
她想和范德方一样骂娘。
“杀了我,你们会放过商队的人吗”
谢蝉冷静地问。
孙护卫没有出声。
谢蝉唇角轻翘,李恒既然要杀她灭口,自然不会放过范德方他们,借口都是现成的,说他们死在杀手刀下就行,没有人会起疑心,他们这些人对李恒来说就如蝼蚁。
“劳驾你”谢蝉脸色苍白,“帮我带句话给八皇子殿下。”
孙护卫愕然地瞪大眼睛。
院内。
“殿下,他招认说是姚家派来的,侯爷发了话,要是救不出人,那就直接送姚娘子上路。他们跟在我们后面,前晚趁驿站大火从孙宗手里劫走姚娘子,孙宗拼出性命把人抢回来,他们干脆对姚娘子下杀手,没有得逞。他逃出去,听说殿下重伤,姚娘子在别院服侍殿下,就混进来再下杀手。”
护卫刚审问完黑衣人,满身是血,进屋禀报。
“公子,人还有一口气,要留着吗”
李恒头也不抬,“不必留了。”
人未必是姚家派来的,审问不出有用的东西,杀了干净。
护卫应是。
咚咚一阵脚步声,孙护卫在门口停下,“公子那个商队的女子”
李恒皱眉。
刚才,孙护卫询问该怎么处置那个用来掩人耳目的女子,他已经下了命令。
“殿下。”孙护卫进屋,改了称呼,“她知道您的身份。”
李恒撩起眼皮。
那更留不得。
孙护卫接着道“殿下,她还说,她认得张三公子。”
李恒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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