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李恒从一场血肉横飞、尸骸枕籍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满头汗水,心脏突突直跳。
宫门紧闭着,殿内空荡荡的, 一道惊慌恐惧的喘息声在整座内殿回响盘旋。
李恒呆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发出那道声音的人竟是他自己。
鱼游沸釜,燕处危巢。
养尊处优的八皇子, 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气息。
他爬起身,下意识去拔剑,想起入宫时佩剑已经取下交给太监了。
他用手拍打宫门,拍得满手是血。
他要去见母亲, 母亲胆小, 见不到他会着急的。
宫门里笃笃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门外戍守的禁卫置若罔闻, 不予理睬。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崔家被抄家并不代表皇权和崔氏斗争的结束, 相反, 只是开端。
朝中有人认为皇帝的手段太暴戾, 有失君王气度, 试着为崔相爷求情, 皇帝扣下所有求情奏疏,拿出一份私下联络想为崔氏翻案的名单,禁卫军按着名单一家家抓人。
京师内外不同的角落里, 马蹄声所到之处,很快会响起一片此起彼落的哭声、骂声、惨叫声。
没有人敢应答李恒。
朱红的宫门印下一道道鲜红的手印。
此时,梧桐宫是整座宫城最安静祥和的地方。
长廊外的梧桐树高大笔直, 身披银装, 崔贵妃捧着铜手炉, 站在阶前翘首期盼。
殿中省的太监领着几个小太监走近,朝她行礼,笑着道:“娘娘,皇上在前朝接见大臣,今天无暇过来了。”
崔贵妃面露失望之色。
太监示意小太监奉上抬盒:“皇上让御膳房做了些娘娘最爱吃的菜,还有娘娘喜欢的锦波春,命奴今天侍候娘娘用膳。”
崔贵妃笑了笑,转身回殿。
太监伺候她吃饭,取出酒盅,倒出满满的一盅锦波春,双手捧着递上。
崔贵妃刚接过酒盅,轰的一声巨响,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宫女,一边推开门外的小太监,一边惊恐地大声喊叫:“娘娘!不要喝!不要喝啊!”
太监登时变色,几个小太监飞扑而上,堵住宫女的嘴巴,把宫女拖出去。
喊叫声戛然而止。
殿内,崔贵妃愣了片刻,朝太监脸上看去。
太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不敢抬头。
崔贵妃环顾左右,她最亲近的几个女官今天都不当值,李恒今天没有来请安,李蕴今天也没来,太监说兄妹俩出城赏雪去了。
她双颊的笑意一点一点抽尽,砰的一声轻响,手中酒盅跌落。
太监狼狈退出梧桐宫,回勤政殿复命。
皇帝坐在御案前批阅奏折,听到脚步声,手中的笔停了停,“贵妃睡了吗?”
太监跪地:“奴办事不利,皇上恕罪……贵妃没有饮下锦波春。”
皇帝放下笔,叹了口气。
崔家在宫里的眼线多不胜数,他已经把梧桐宫的人过筛子一样筛了两遍,还是出了岔子。
崔贵妃还是发现了。
他闭了闭眼睛。
她察觉不到异常该有多好,饮下她最喜欢的锦波春,没有一丝痛苦地沉睡。生前,她是相爷的女儿,皇子的母亲,皇帝的爱妃,一世无忧无虑,死去时也安然恬静,不带一点忧愁。
皇帝拿起朱笔,感觉到笔杆压在指头上的沉重分量。
那是一国之君背负的责任。
崔贵妃发现锦波春有毒,不肯喝下,太监便惊慌失措地回来请命,不敢催逼。
这还是他最信任的太监。
他不能犹豫,朝中仍有很多大臣在观望他的态度。
皇帝冷静地道:“赐白绫。”
太监匍匐在金砖地上,抖如筛糠,恭敬应是。
李恒右手满手是血。
宫门合上以后,他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饿得头昏眼花,肠胃绞痛。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撕下衣袍包扎手掌。
寂静中,忽然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轻响,接着是几下连续的敲击声,安静一会儿后,敲击声又响了两下。
李恒站起身,想找到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转遍整个内殿,来到一处槛窗下,拍打窗格。
外面立即响起回应的敲击声,“殿下,这边的槛窗已经松动了,可以卸下,小的去支开禁卫,您待会儿可以从这里出来。”
李恒应了声,走到宫门后,果然有说话声传来,禁卫军队率被叫走了。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回到槛窗前,有人从外面摘下窗屉,他翻身爬出去。
接应的太监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殿下,您快去梧桐宫吧!再迟一点,您就见不到贵妃娘娘最后一面了!总管已经捧着白绫去梧桐宫了!”
李恒脸上失了血色,拔足,朝着梧桐宫的方向狂奔。
远处的殿阶前,四皇子负手而立,看着李恒仓皇奔跑的身影,嘴角翘起。
这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从小被当作储君培养的弟弟,也有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候。
在他身后,一人面带担忧,拱手道:“殿下,您为什么要帮八皇子逃出来?万一他赶到梧桐宫,及时救下崔贵妃,皇上心软,不杀贵妃了,我们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四皇子笑着摇头:“崔贵妃不死,崔家人,还有那些崔家门生不会死心,崔贵妃今天必死无疑。我的好父皇知道八弟孝顺,生怕吓到他,提前把他软禁起来,等尘埃落定,崔氏已除,崔贵妃也死了,那时候八弟还是父皇的好儿子,他们接着父慈子孝……”
四皇子停顿一会儿,冷笑,“我怎么能让父皇如愿?我要让李恒亲眼看着父皇怎么逼死他的母亲!”
崔家覆灭不会影响皇帝和李恒的父子之情,但慈母横死眼前而不能救,一定会造成李恒和皇帝之间的隔阂,这道隔阂永远横亘在父子之间,不论将来形势怎么变化,四皇子只需巧妙利用这一点,李恒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被父皇喜爱。
忍耐这么多年,终于出了口恶气。
四皇子忍不住拍打栏杆,得意大笑。
李恒疯狂地奔跑。
从小到大,他没有这样绝望恐惧过,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口一下一下地抽搐。
守在梧桐宫前的禁卫军发现他的身影,大吃一惊,抢上来阻拦,很多双手撕扯着他,他的罗巾掉下,头发披散下来,狼狈不堪。
他推开撞开所有人,跌跌撞撞地往内殿跑去。
“阿娘!”
他大喊着,冲上台阶。
内殿。
太监捧着白绫去而复返,入殿,跪在地上,恳求崔贵妃饮下锦波春,酒中的药会让她毫无痛苦地离开。
这是皇帝对她的仁慈。
崔贵妃甩开宫女,往门口跑去:“我要见皇上!他为什么不来见我?我要问他,他想怎么处置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恒儿呢?恒儿在哪里?”
宫女太监一起拥上来拦住她,她一把推开,头发上的珠翠步摇散落一地。
“五郎!你是不是不敢来见我?”崔贵妃泣不成声,泪水和脸上的脂粉玉膏融在一处,像淌了满脸的血,“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不敢来见我?!”
宫女拉扯她的衣裙,她跌倒在大红毡毯上,大哭着往外爬,含泪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前朝的方向。
她不肯赴死,太监无奈,命宫女把白绫打成死结,示意几个太监按住崔贵妃。
崔贵妃今天不死,以后很可能复宠,那今天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得死。
他们别无选择。
太监上前,七手八脚按住崔贵妃的手和腿,宫女颤抖着把白绫套在崔贵妃的脖子上,收紧,往后拉。
白绫是上好的绫罗,很结实。
崔贵妃猛地一挣,双手抓着白绫,奋力挣扎。
宫女哆哆嗦嗦,不敢用力。
太监咬牙,抢过宫女手中的白绫,攥紧,使劲勒。
“阿娘!阿娘!”
门外传来一声一声焦急的呼喊。
八皇子李恒冲过来了。
内殿众人吓了一跳,胆裂魂飞。
李恒冲到门口,看到被压在毡毯上的母亲,怒目切齿,大喊:“放开我阿娘!”
禁卫军追过来,一人抱住他的腰,另外几人抱住他的胳膊,把他拽下台阶。
“阿娘!”
李恒凤眸血红,力气暴涨,甩开禁卫,更多的人冲上来,合力控制住他,把他压在冰冷的石砖地上。
隔着朱红的门槛,十几步的距离,母子两人都被按压着,动弹不得。
一个被套着白绫,挣扎哭泣。
一个绝望地哭喊,泪流满面。
“恒儿……我的恒儿……”
“阿娘!放了我阿娘!”
崔贵妃看着李恒,双眸瞪大,两手紧紧抓着白绫,指节用力到扭曲,“我的恒儿……”
太监急出满头的汗,大声指挥禁卫赶紧把李恒拖走,俯身,“娘娘,给自己留一点体面吧!也给八皇子留一点体面吧……您刚才要是喝了锦波春,又怎么会闹成这样……”
崔贵妃双目发直,望着门外的儿子。
他像一只垂死的困兽,咆哮着,怒吼着,血淋淋的手掌死死地扣在门槛上,想爬进来救她。
恒儿。
她的恒儿啊。
崔贵妃突然不哭了,她哆嗦着,恳求太监:“带他走!快带他走!别让他看见……给我毒酒!我喝!我喝!”
太监拽着白绫,不敢放松,“娘娘,已经晚了,奴不敢冒那个险啊!”
“带他走!”娇滴滴的崔贵妃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把子力气,拼命反抗,“带他走!”
门口,禁卫掰开李恒的手,抱起他的腿,拖他离开。
其余禁卫飞快合上殿门,落锁。
“阿娘!”
李恒再一次挣开束缚,飞扑上前。
殿前在他面前合拢,不断缩小的猩红缝隙间,崔贵妃双手抓着白绫,努力抬起头,含泪朝他微笑。
儿啊,好好照顾自己,阿娘走了。
“阿娘!”
李恒一下接一下冲向殿门,殿门沉重,岿然不动。
禁卫抓住他的手臂,他忽然抬起头,直挺挺地朝守在门前的太监跪下,砰砰几声,额头叩在地上,哭着祈求:“求求你们……等一等!等一等!我去求父皇,父皇会心软的!等一等,只要等一等,我去求父皇!”
天生倨傲的皇子,从来没求过人,不懂该怎么讨好太监,只能一下一下叩头,“求求你们……”
太监不敢看他,往后闪躲。
“殿下。”宫门突然开启,太监跪在地上,朝李恒磕头,“娘娘去了,您节哀。”
毡毯上的狼藉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内殿的摆设和平时一样,帘内,崔贵妃躺在榻上,脸色青白,没了气息。
李恒直起身,头发披散,鲜血从额头淌下来,神情呆滞,凤眸里的亮光倏忽隐去,死一般的沉寂。
宫门前。
张鸿和其他亲卫侍从一起骑马进入夹道。
日光照耀,宫墙殿顶上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嘀嗒嘀嗒,像一场滂沱的雨。
张鸿坐在马背上,看着梧桐宫方向,神色忧愁。
进了内城,众人下马,张鸿和沈承志一道拾级而上,阶下忽然传来吵嚷声。
两人同时回头,广场上,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朝着宫殿冲了过来,数名羽林卫紧追在后面,从不同方向靠近,将他包围其中。
“殿下!”
张鸿想也不想,冲下长阶。
阶下,李恒双眸赤红,左冲右撞,羽林卫冲上来,手中佩刀拍打在他腿弯处,迫使他跪倒。
他倒了下去,又一声不吭地挣扎着爬起。
“拦住他!”
禁卫队率大喊着追上来,踹倒李恒,合身一扑,将他扑倒在雪地上,其他人跟着压上去。
张鸿红了眼睛,拔腿挤进人群里,想冲上前。
一双手蓦地伸过来按住他的肩膀,禁卫军副队率是他的堂兄,在他耳边低语:“张鸿,你看看这些人都是谁,他们都没有出手,你何必出头?你要让张家为崔氏陪葬吗?”
张鸿双手握拳,环顾一圈。
在宫中轮值的亲卫侍从都是世家子弟,每一张脸他都认识。
曾几何时,在球苑上,在猎场里,八皇子李恒振臂一呼,他们积极响应,簇拥着李恒纵马狂奔。
如今,也是这群人,围住走投无路的李恒,像围住一头猎物。
张鸿嘴唇颤抖,看着李恒。
雪地里的李恒抬起头,目光扫过人群,扫过每一个他认识的人,最后落到张鸿身上,和他对视,眼神空洞麻木。
张鸿双手直抖,没有动。
出门前,祖父、父亲、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得冲动,张家不能搅和进这场漩涡。
他咬紧牙,避开李恒的视线。
禁卫队率抓着李恒的衣领,把他的脸摁进积雪里。
“殿下,你擅闯宫禁,得罪了!”
“殿下违抗圣命,皇上已经降旨,殿下不要再糊涂了!”
李恒仍然在挣扎。
混乱中,不知道谁的佩刀正中李恒的膝盖。
几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李恒软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亲卫侍从们一拥而上,拉起他的胳膊,拽着他在雪地上拖行。
众人散去,各回各的岗哨。
雪地上只剩下一条长长的拖行痕迹。
沈承志长叹一声,拉张鸿的衣袖,“走吧,别看了。我问过了,贵妃暴死,殿下失去理智,妄图闯进勤政殿,皇上怒不可遏,已经下令,要将殿下圈禁……我们从前和殿下要好,这个关头,最好什么都别做,否则,会带累全族。”
张鸿一言不发,眼睛闭上,手指深深掐着掌心。
他没用!
从前在殿下面前,他何等的志气高昂,粉身碎骨浑不怕。现在,殿下落难,在他眼前被打断双腿,他连上前相救的勇气都没有!
张鸿颓然跪倒,双手一下一下捶打坚硬冰冷的积雪。
李恒在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中醒来。
他躺在一张靠墙的床榻上,望着落满尘土、蛛网密布的低矮房梁,眸光发直。
双腿一阵一阵的抽痛。
他缓缓地侧过头,眼前是一间狭小阴暗的陋室,墙角爬满青苔。
这里是冷宫,安置失宠后妃、皇子的地方。
李恒从未来过冷宫,甚至没怎么听说过,他是父皇最喜爱的皇子,大晋的储君,怎么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扔进冷宫等死?
外祖父死了,死在流放路上。
舅父死了,临死前一直在咒骂皇帝,押送的小卒随手抓起马粪塞满了他的嘴。
阿娘也死了。
泪水从李恒眼角滑下。
崔氏女眷没入教坊司和掖庭。
李恒被带回冷宫的时候,崔家女眷正被领着进入掖庭,崔芙看到他,狂喜着奔上前,边跑边哭:“表哥……救我出去……表哥……你一定要救我出去啊……我等着你……”
女官横眉冷目,拽走崔芙,手中竹杖狠狠地抽在崔芙身上。
昔日跋扈骄纵的贵女,不敢反抗,哽咽着退回队列,频频看向李恒,脸上满是祈求。
李恒别过脸去。
他自身难保,面对表妹的恳求,只能狼狈地沉默。
屋外从黑夜到白天,从白天到黑夜,院门始终紧闭着,没有开启。
李恒饥肠辘辘,双腿里像有把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剜着骨头,疼得他浑身发抖,他发起高热,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
没有太医来为他诊治。
他渴得难受,试图爬起身去够桌上的茶壶,怎么也够不着,他伸长手臂,上身探出床榻,整个人摔倒在床下,伤处在床沿上重重地磕了一下。
一瞬间,疼痛直入肺腑。
李恒觉得自己要疼死了。
可是他没有死。
他趴在冰凉的地上,双手用力,一下一下,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前爬,终于爬到桌下,抬起手,握住茶壶。
他张开嘴巴。
哐当一下,茶壶从他颤抖的右手滑落,倾倒在地,茶水汩汩而出,浇在他肩膀上,衣衫湿透。
李恒喉咙里发出呵呵的笑声。
他低下头,舔舐淌在地上的茶水,然后精疲力竭地翻身,躺在地上睡着了。
清晨,尿意让李恒苏醒。
他仍然躺在地上,浑身冰凉,双腿疼痛,无法动弹。
牢笼里等死的困兽。
李恒自嘲一笑。
高贵的皇子,满身脏臭,躺在自己的便溺里死去,这么窝囊屈辱的死法,史官都不屑记在史书里吧?
他仍然在发热,常年弓马骑射练下的一身肌肉软绵绵的,像一滩死肉。
身体垮了,意志崩溃了。
他躺在地上等死。
“殿下……殿下……”
一道女子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李恒昏昏沉沉,跌入梦境。
“李八郎!”
女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了几分怒气。
窗外艳阳高照,李恒躺在床上,任女子怎么呼喊,一动不动。
头梳妇人发髻的女子噔噔蹬蹬走到窗前,支起窗户,回过头来,面容模糊。
李恒看不清她的脸,却知道她一定拧着眉头,杏眼圆瞪,努力做出凶恶的模样,一手叉腰,一手敲打窗棂,“你看外面,都什么时辰了!快起来!”
他不动弹。
女子气急,走回床边,轻轻地掀开被子一角。
“李恒!”她垂眸看着李恒,“你给我起来!”
李恒冷冷地扫她一眼。
女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情柔和下来,伸手拉他的胳膊。
“夫君,别怕。”她柔软的手指轻轻抚平李恒的眉头,“我陪着你,我们慢慢地练……你会好的,和以前一样,能跑能跳,能骑马,一天练不好,我们练一个月,一个月练不好,那就练一年。我问过太医了,他说只要勤加练习,一定会好的。”
她扶着李恒起身,帮他梳好头发,给他穿衣裳,蹲在床榻前,帮他穿上靴子,拉着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搀扶他起身。
每踏出一步,李恒疼得撕心裂肺。
他强忍着不吭声,探出双腿,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团上,落不到实处,一会儿往左歪,一会儿往右倒。
女子紧紧地抱着他的腰,使出全身力气支撑着他。
一圈又一圈,她配合着李恒的步子,累得满头是汗。
“夫君,你今天走得比昨天好多了。”她仰起脸,对李恒笑,双眸盈满笑意,“你一定会好的。”
女子含笑鼓励的声音轻柔,坚定,如一阵煦暖清风,拂开李恒心头的阴霾,烦躁,和再也不能行走、以后只能当一个废人的恐惧。
“李恒。”她温柔地抚他脸颊,靠到他身上,“别怕,我陪着你。”
大门开启的声响突兀响起。
李恒从梦中惊醒。
大门打开,有人走进院子,推开门,进屋,看到翻倒在地、浑身脏臭的李恒,吓了一跳,远远地观望一会儿,上前,手指试探他的鼻息。
“阿蝉……”
李恒发出模糊的呓语。
小太监长舒一口气,转头对其他人道:“殿下还活着!”
太医、太监、亲卫侍从、冷宫女官进进出出,李恒被人抬起放到榻上,有人给他换衣擦身,帮他换药,重新用竹板固定住他的伤口。
小太监掰开他的嘴巴,喂他喝粥。
他大口大口地吞咽。
两天后,李恒清醒过来。
陋室内静悄悄的,他仍然躺在床榻上,一个小太监靠坐在旁边打盹。
李恒抬眸,目光环视一周,带着审视。
他没有来过冷宫,可他却觉得眼前的陋室似乎很熟悉……还有梦中的女子。
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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