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你还说我, 哥哥,你身上都是雪。”
谢蝉作势要起身。
她坐在榻上,谢嘉琅站在榻边, 一身冬夜风雪气息,双手铁箍一样紧紧地握着她的肩膀,力道沉沉的,压得她动弹不得。
“哥哥?”
谢蝉仰起脸, 看着谢嘉琅,睡眼惺忪,杏眸映着朦胧的烛光,声音软糯轻柔。
夜深人静, 窗外雪花无声地飘洒, 火盆里的明炭发出燃烧的哔啵声,空气里淡淡的桂花清芬, 隔着一层厚被子, 手掌仍然能感觉到小娘子肩膀的柔软纤细。
谢嘉琅清醒过来, 松开了手。
有那么一瞬, 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谢蝉疑惑了一下, 起身下榻, 趿拉上绣鞋,放开被子,抬手拂走谢嘉琅肩头的雪, 发觉他外袍被雪水泅湿了,眉头轻蹙,抓起他收进袖子里的手, 握在掌心里。
“好凉啊。”
小娘子的手包不住他宽大的手, 只能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指, 拉到火盆旁,“快烤烤。”
她的手非常软,暖和,手指纤长柔韧。
书里说的,手如柔夷,肤如凝脂。
谢嘉琅垂眸,目光凝在火盆里的木炭上。
谢蝉松开他的手,按他在毡毯上坐下,随手拢起披散的长发,倒一盅热茶塞进他手心里,要他握着暖手,走到衣箱前,找出他的衣裳、鞋袜,拿到他跟前,要他立刻换上,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催促他道:“哥哥,你快把湿衣裳换下来。”
谢嘉琅拿起衣裳,走到屏风后,解开结纽,手指烤得暖烘烘的,身上也热燥起来。
谢蝉忽然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哥哥,你晚上吃了没有?”
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只在他身上停留短短一霎就移开了,却让谢嘉琅心底的那丝热燥轰的一下烧着起来。
谢嘉琅飞快拢上衣领,回到火盆前坐下。
“哥哥,我准备了消夜果盒。”谢蝉搬了张小几过来,靠着他坐下一起烤火,掀开攒盒盖子,“有你喜欢吃的麻饼,我从江州带过来的。”
谢嘉琅接过麻饼,咬一口,熟悉的味道在齿间溢开。
“灶下那边已经歇了,做不了热的,我在炭灰里埋了几个芋头。”
谢蝉拿起火钳轻轻拨弄炭火,从底下的灰烬里拨出几只芋头,夹出来,拍打掉灰土,用帕子擦了擦,捧在手里剥皮。
热气腾腾。
谢嘉琅按住谢蝉的手,从她手中拿走芋头,手指蹭过她的手心,一触即分。
他记得她怕烫。
“怎么突然来京师了?”
他剥开芋头,轻声问。
“上个月阿爹和范四哥他们有事去河中府,我想着河中府离京师不远,正好可以顺路来看你,就和他们一起北上了。他们直接去河中府,我到京师来找你。本来打算过年前入京和你一起守岁的,没赶上。”
其实谢蝉过年前就赶到京师了,但当时朝廷局势诡谲,各地戒严,商旅行人全都被扣在城中,没有朝廷特颁的令牌,一律不予放行。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了几天,继续赶路,到了京师城门口才知道京中出了大事。
谢蝉吃了一惊。
崔氏的覆灭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是她没想到这一世崔氏的倾覆会来得这么快。
震惊过后,谢蝉冷静下来。
大晋从立国起就危机四伏,内忧未除,外有隐患,几代帝王的登基都伴随着血雨腥风。江山动荡,权力更迭,荣宠朝夕巨变,你方唱罢我登场,权势的漩涡中心从来不是波澜不惊,看似平静的海面,随时可能遽然掀起滔天巨浪,铺天盖地,将卷入其中的所有势力撕个粉碎。
这一次,那些事、那些人都离她很遥远。
她挨着谢嘉琅,脑袋靠在他胳膊上,小声问:“哥哥,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了?”
谢嘉琅低头吃芋头,还是青阳买的芋头,味道却和守岁那晚的不一样。
多了些香甜。
微黄的火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孔上,他身上已经暖和起来,心里也是,“团团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谢蝉一笑,脑袋在他胳膊上蹭几下,“我就是知道。”
小时候她就发现了,他不高兴的时候会一个人闷头走路。今天下雪了,他在雪地里走那么久,罗巾和外袍都湿了,一定是心里不高兴。
青阳说他今天去郑家拜访郑氏。
谢蝉想逗谢嘉琅笑,凑到他面前,故意和他撒娇:“我离家这么远来看望哥哥,哥哥的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小娘子的气息离得非常近,谢嘉琅黑沉的眸子还是看着炭火,目不斜视,轻轻地嗯一声。
他不记得在雪地里走了多久,夜色笼下,天地间只剩下簌簌飞扬的雪花和长靴落地的吱咯声,他一个人走着,以后的漫漫长路也将一个人走下去。
就这么回到冷清的屋中,氤氲的烛光里,谢蝉窝成小小的一团,等他回来。
恍如一场静谧温柔的梦境。
一刹那,谢嘉琅发觉,他很想她。
谢蝉经常在信里说思念他。
他没有说过想她。
只是,偶得一卷奇闻异事的书时,觉得她肯定喜欢,要买下托人送回去,一个人走在路上时,心里会突然掠过一道念头:团团这会儿在做什么?
静夜深处传来沉缓悠长的钟声。
谢蝉靠着谢嘉琅,时不时拨弄一下炭火,添两块炭,和他说自己北上的见闻。
谢六爷一开始不答应让她同行,她保证说自己可以天天骑马,不会叫苦叫累,范德方帮她说好话,谢六爷才应了。后来真的天天骑马赶路,路上没有耽搁,到了客栈倒头就睡,其实没什么新鲜见闻。不过为了让谢嘉琅高兴点,谢蝉还是想到一些旅途上的趣事,绘声绘色说给他听。
谢嘉琅静静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炭火声里,说话声断断续续,越来越低。
肩头忽然一沉。
火钳从谢蝉手心滑落,她整个人靠过来,压在谢嘉琅身上,脑袋蹭着他的胳膊往下滑,人往火盆的方向栽倒。
谢嘉琅伸出手臂,谢蝉顺势落进他怀里。他手指僵硬,抱起她,放到榻上,展开被子盖住她。她咕哝两声睡着了。
她连日奔波,一定很累,到京师的第一天等他等到现在,没有休息,为了哄他,哈欠连天也一直撑着不睡。
谢嘉琅拉高被子,盖到谢蝉下巴上,掖好被角,目光落到她脸上。
他看了一会儿,起身,往火盆里添了些炭,放下帐幔,吹灭烛火,抱起自己的被褥出去,在外间地上铺好被褥,合衣躺下。
翌日谢蝉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帐幔严严实实,里间一片昏暗。
她身上酸痛,捶捶肩膀,披衣下榻,刚穿上绣鞋,帐幔外响起谢嘉琅的声音:“团团,醒了?”
“唔。”
谢蝉应一声,走到帐幔前,掀开一角往外看。
谢嘉琅背对着帐幔,坐在毯子上,手里拿了一卷书在看,听见她应答,放下书卷起身出去,不一会儿端了盆热水进来,放在案几上。
“你先梳洗。”
他眼睛一直低垂着,拿起书卷出去,反手带上门。
谢蝉收起帐幔,洗脸梳头发。
谢嘉琅在外面和几个人说话,她听见其中有文宇的声音,走到窗下,正好听见他们追问谢嘉琅房里是不是藏了什么相好,能不能让他们一窥真容。
谢蝉摇头失笑。
她昨晚裹着斗篷上楼,没和文宇他们碰面,只有青阳知道她来了。
说话声很快停下来,杂乱的脚步声走远。
谢嘉琅回房,这次手里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卷鱼面,要谢蝉吃。
“哥哥,你吃了吗?”
谢嘉琅点头。
谢蝉拿起筷子吃面。
谢嘉琅道:“我叫青阳在隔壁租了间院子,那边清净。”
他自己住是不在意这些的,现在谢蝉来了,同窗都围过来问东问西,开了些玩笑,还说起状元楼的歌妓,一帮血气方刚、远离家乡的年轻人,常去酒楼寻欢,不时冒出几句荤话,他不想让谢蝉听见那些话。
“我正准备和你商量这个。”谢蝉吃一口面,烫得直吸气,“昨天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顾得上。”
她昨晚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进宝带着箱笼和青阳睡一间屋,她直接来找谢嘉琅。
“慢点吃,不急,我已经办好了。”
谢嘉琅道,倒一杯茶给谢蝉喝。
等她吃完面,他拿起斗篷递给她,她接过,裹在身上,竖起帽子,把脸也遮起来。
谢嘉琅先出去,扫一眼走廊。
几个同窗正扒在门口摩拳擦掌准备偷看,和他小眼对大眼了一会儿,慑于他严厉的眼神,讪讪地合上房门窗户。
谢嘉琅带着谢蝉下楼,直接去隔壁租住的院落。
谢蝉叫进宝把箱笼抬进来,都是带给谢嘉琅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她翻出几只新做的香囊让谢嘉琅选,“哥哥,你的香囊都旧了,该换新的了。”
谢嘉琅选了一只佩在革带上。
谢蝉困惑地看他一眼,这只香囊是桂花的,她还以为他不会喜欢,准备让他拿着熏屋子用。
范家人打听到客栈,一路寻过来,送来谢六爷的信。
“阿爹他们的事已经办好了,正往回走,大概上元节时到汴州,我和他们约好了汇合的地方。”
谢嘉琅在心里估算日子,也就是说,谢蝉能在京师待十天。
她奔波辛苦,来一趟京师,只能住短短几天。
他问她:“想去哪里玩?”
谢蝉来京师可不是为了玩的,京师最好玩的地方,她上辈子都去过,“哥哥,没事,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不想去哪里玩,你安心读书,不用管我。我要是想出去了,让青阳和进宝陪我去。”
谢嘉琅沉默了一会儿。
她只是想来看看他。
心里满满涨涨的,因为她的一句话。
他摇头,“考试在三月,还早,我这些天不忙。”
谢蝉想了想,眼珠转了转,笑着道:“那我们去香山寺求签吧,京师求签,香山寺最灵验,我给哥哥求一个!”
几代帝王都曾在香山寺举行盛大的诗会,和状元楼一样,香山寺也是文人墨客必至之地。
青阳在一旁拍手,他正愁不知道京师哪座庙宇最灵光。
谢嘉琅不由得失笑,抬起手,想敲一下谢蝉的额头。
谢蝉笑盈盈地看着他,杏眸如水。
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去,“好。”
谢蝉这些天骑马,骨头都快累散架了,他们乘坐马车去香山寺。
到了寺里,谢蝉和青阳去求签,谢嘉琅带了几卷书,坐在树下翻阅,等他们出来。
谢蝉和每一个为家中贡士求签的香客一样,绕着寺里举行诗会的佛殿转了一圈,带着求来的签出去,走到树下,却不见谢嘉琅的身影。
她和青阳坐下等了一会儿,听见前殿依稀有说话声,起身走过去。
前殿的庭院里,谢嘉琅立在阶下,想拾级而上,一个头梳单螺髻、穿翠色裙衫的清秀少女拽着他的袖子,激动地和他诉说着什么,面带感激之色。
他双眉略皱,退后一步,抽出自己的袖子。
少女羞红了脸庞,还是牢牢地跟着他,扬声问:“不知公子叫什么名字?”
谢蝉站在大殿廊柱旁,目光落在少女的脸上,愣住了。
寺庙内院响起钟磬之声,一声一声的回响隔着殿宇传来,余音袅袅,沉重肃穆。
这场景似曾相识。
只不过那时,谢蝉是大晋皇后,谢嘉琅是朝中官员,而那个一脸羞恼、压抑着怒气、努力不让自己露出跋扈之态的少女,是大晋公主李蕴。
前世,谢蝉撞见李蕴向谢嘉琅表露心迹,李蕴当时双颊红透,谢蝉头一次看到她满脸小女儿的娇羞,谢嘉琅和平时一样,眉眼冷厉,面无表情,不过在看到谢蝉后,他似乎很窘迫,脸上掠过狼狈之色,一直没敢抬眼和她对视。
那时谢蝉觉得李蕴和谢嘉琅很般配,曾起过撮合的念头,可是谢嘉琅无意尚主,而且后来亲口告诉她,他另有意中人。
谢嘉琅没有接受李蕴,但是他们应该很有缘分。
这一世,他们居然又相遇了,而且比前世要早很多。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少女似乎克制不住了,声音陡然拔高,“我只是想派人去府上道谢而已!”
谢蝉被李蕴带着气恼的声音惊醒。
台阶下,面对少女的追问,谢嘉琅神色淡淡,道:“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他看到从走廊绕过来的谢蝉,走上石阶。
“求好签了?”他问,声音和平时一样。
谢蝉点头,拿出求好的签给他。
谢嘉琅接过收起,问:“还想逛其他地方吗?”
谢蝉摇头。
“那回去吧。”
谢蝉嗯一声,回头看李蕴。
李蕴气得面色微微涨红,似乎不甘心,想追上来继续问,又觉得太失身份,站在那里兀自生气。
一时间,很多事情从谢蝉的心头划过,高兴的,悲伤的,沉痛的,辛酸的……
她脚步沉重,神思恍惚。
“团团。”
谢嘉琅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他停下脚步,侧首问:“是不是累了?”
谢蝉抬起头,朝他笑了笑,“没事。”
乘坐马车回去,谢嘉琅接着看他的书。
谢蝉忍不住问:“哥哥,刚才在香山寺,那个小娘子怎么追着问你的名字?”
谢嘉琅看着手里的书,道:“我看她只身一人进寺,被几个闲人纠缠,上前驱赶走了那几个闲人。”
京师有一帮纨绔恶少,常在寺庙山门前游荡,戏弄那些貌美的进香女眷。
谢蝉回想刚才李蕴说话时的神态,瞥一眼谢嘉琅,他生得挺拔高大,肩膀宽阔,一身士子服,风度出众,气势十足——就是太足了,眉眼严厉,显得凶狠无情。
李蕴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她一手托腮,目光炯炯地盯着谢嘉琅看。
谢嘉琅忽然抬起手,书卷轻轻在她额头点了一下:“你累了,休息吧。”
他一说,谢蝉真觉得累了,掩唇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
马车在山道间晃荡,睡意涌上来,她意识模糊,思绪飘远了。
李蕴身为公主,为什么独自一人来香山寺求签?
崔氏覆灭,崔贵妃去世……李蕴甩开宫人来香山寺,只可能为了一个人,李恒。
李恒应该被拘禁在冷宫了。
这一世,她不是谢家十九娘,不会被迫嫁给李恒,李恒也用不着强忍屈辱娶她。
前世。
李蕴生日宴后的几天,天气愈发暖和,御花园百花盛开,宫中举行宴会。
宴会上,众人争论什么花是花中之王,有说牡丹的,有说兰花的,有说芍药的。
宫人呈上笔墨纸张,请众位大人挥毫,写出自己钟爱的花。
谢嘉琅被同僚拉着灌了很多酒,脸色微红,坐在角落里醒酒,轮到他了,他接过笔,随手写了一句诗。
“郁金裳浥蔷薇露,知是仙人萼绿华。”
所有字纸呈送到御前长案上,皇后谢蝉不想和李恒说话,低头翻看那些字纸,看到谢嘉琅的字时,诧异道:“原来谢侍郎喜欢桂花?”
大臣为表志向,写的大多是隐逸的兰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高洁的梅花,或是歌颂盛世的牡丹,他怎么写了桂花?
太监去问谢嘉琅。
谢嘉琅酒醒了大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了那么一句,不好说什么,只能承认:“是,臣喜欢桂花。”
谢蝉颇感意外,看了谢嘉琅一眼。
她只是好奇,没有其他意思,而且隔得很远,目光只是一掠而过,但谢嘉琅却觉得心口微微一跳,喝下的蓬莱春酒一下子激发出来,浑身冒起热意。
他为什么写了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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